藝術家作為社會人難免“應酬之作”,藝術家對于應酬之作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本期荷堂藝術館通過“傅山與應酬書寫的喜與悲”在領略傅山藝術佳作的同時,管窺藝術家們是如何對待“應酬之作”的。
關于應酬書畫,通常有幾種定義方式。一種稱其為“作為贈送品”的書畫,與之對應的是,非贈送的通過交易方式獲取的書畫。相形之下,類似的另一種定義方式更能見出應酬書畫的社會屬性,這便是用以“人情酬酢”的作品。相比“贈送”在字面上呈現(xiàn)出的單向關系,“人情酬酢”隱含的是雙向的往來關系,更符合應酬書畫的實際境況。與人情酬酢對應的仍然是通過交易方式取得的書畫,但這里的交易方式根據(jù)具體情境被人們作出了進一步區(qū)分:間接買賣、金錢交易。此兩種定義方式皆著眼于人情往還,而把直接的物質(zhì)利益杜絕在應酬書畫之外。在書法史研究中,也有人認為,間接買賣,甚至直接的金錢交易,有時亦出于各種社會關系的引薦,其中仍不乏“人情”的參與。故又有一種廣義的定義方式,把旨在應付各種社會關系,包括人情的往還、物物交換以及買賣在內(nèi),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均稱為應酬書法。關于這種定義方式,定義者提出,其“定義基礎”是創(chuàng)作動機,以應付各種社會關系為目的的書寫即為應酬書寫,反之,是以“抒情寫意”“適情自娛”為目的書寫。言下之意,應酬書寫之外,必是“抒情寫意”“適情自娛”式的書寫,而這兩者是兩立的,必不能兼得。事實真的是這樣嗎?似乎未必。一來,在應酬書寫與“抒情寫意”“適情自娛”式的書寫之外,自還有一種因日常事務所需而進行的各種實用性書寫;二來,無論傅山——這一“定義基礎”的提出者正是通過傅山來展開其對應酬書法的研究的——還是書法史上其他留下大量關于應酬書寫的文獻資料的書家,從他們本人的記錄來看,“應酬”與“適情自娛”并非不能共存,恰恰相反,有時,它們高度互為一體。本文所取“應酬書寫”的含義,兼取上述狹義與廣義的所指。但定義標準為,是否以交換——人情、物或金錢——為目的而進行的書寫,不論“抒情寫意”“適情自娛”與否。
《雨中花鴨圖》軸
結合楊聯(lián)陞先生在《報——中國社會關系的一個基礎》一文提到的觀點與現(xiàn)象,即使摻雜間接或直接的買賣,應酬書寫中仍不乏人情之“報”的意蘊。正由于這層關系的不可避免,應酬書寫可謂悲喜具陳。
行草李商隱《華州周大夫宴席》詩軸
傅山的應酬書寫即是如此。
在應酬的過程中,愉悅之情是常有的。比如,當在友人的花園里避過漫長數(shù)月的嚴冬之后,傅山會寫下詩文記錄寄居地的小景以及寄居期間所受的款待:“花竹緣溪水,亭池借小園。黃冠累月住,綠酒不時存。所喜仍荒徑,猶然若敝村。”據(jù)詩前小序來看,傅山正是將此詩文寫在扇上以贈送花園的主人,表達謝意:“辛酉冬,寓石艾張植元培兄峪里花園,壬戌三月旋里,書扇謝之。”又比如,老友一起飲酒,酒到酣處,雙方興起,于是挽筆揮毫,不計工拙,寫罷一看,自己不由失笑:“軼老詞宗以醉索書。書得《村房即事》一章,發(fā)笑。兼請教政。”而這種樂事中最有趣的莫過于發(fā)乎真純又出乎意料的請索。某日,也許是一位村郊鄰里,拿了一雙做工精細、款式不俗的鞋來找傅山,這鞋很可能是來者的妻子做的。來者說鞋子是送給傅山的,同時,他表示十分希望得到一張傅山的字。這在傅山大概是前所未見的奇事。即使寄居村野,與傅山往來者,也多為文人學士,就便求字,多半方式文雅,不至于拿鞋這樣通俗易見的物品來作交換。據(jù)傅山為這件事所作的詩和小序來看,這件趣事一定頗使他開懷:“說與黃冠做,心防俗樣分。秀煙針腳穩(wěn),香粉笏頭熏。仿佛女冠字,莊嚴老道君。魯風秀沒盡,添個兗州云;懶漫伸教度,殷勤制得來。何斯野老足,當彼每重臺?澤雉從容步,仙鳧戢冀回。暖深瓜徑曳,寒盡葛霜猜。”這且是其中的兩首,事實上,傅山欣然為之作了四首五言律詩,其中興致可想而知:“龐內(nèi)施鞋,漫為四首鳴謝。藎郎原言換字也。”
傅山《天泉舞柏圖》
但應酬書寫中,不盡是這樣的歡愉。比如,當書寫與日常的柴米油鹽發(fā)生關系時。傅山曾留下這樣一段記錄:“寓中偶爾無米,父子叔侄相對長笑,頗近清虛,未免有待,而此面亦得空易卦也。偶有小金箋十余幅在破案,因憶唐伯虎不使人間造孽錢伎倆,作小楷《孝經(jīng)》十八章,較彼猶似不造孽矣。令兒持入記室,換米二三斗,救月日之枵,若能慨然留而發(fā)之,又復為大陵一場話柄矣,真切真切。”文中雖有“父子叔侄相對長笑”的場景,似也不乏寫字尚能換米的慶幸,但其中窘迫已然可見。而透過如下文字,可知在更多時候,用作交換“米鹽”的應酬書寫對傅山來說,實非所愿,而是不得不為:“作意見不見,制心聞不聞。所希在斗米,豈敢望鵝群?”“即此尺素,莫非繭絲,壞自老腕,懺悔奚及。書絹了,復得此米鹽買賣十六字了事。”在這不得不為中,徒添羞辱及憤懣的事情并非沒有:“因無貸之難,遂令老夫役人之役。凡人來,不忠厚者多。”“俗物每面逼書,以為得真。其實對人作者,無一可觀。且先有憤懣于中,大違心手造適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這種情況下,寫字完全成了苦役:“凡字畫、詩文,皆天機浩氣所發(fā)。一犯酬酢請祝,編派催勒,機之遠矣。無機無氣,死字、死畫、死詩文也。徒苦人耳。”
草書《不覺二首》之一詩軸
至若生活中窘迫無改,而故舊索字亦不絕,友人之間的酬酢也成為了一種負擔。以下幾條記錄便頗能見出傅山面對舊友索字時的無奈與自嘲:“秬兄要書,老臂痛風,實實不堪畫鶩矣。渾丈面督,胡亂塞責。一笑。”“老病逃書,真如蒙童之逃學。鑒盤詞兄出此綾索書,勉而應之。殆不成字,一笑而已。”“老夫野鶩,原知不足重。嗜痂者每索之不已,今人多恧,而居實亦然。試觀之,好處何在?”有時,傅山會采用拖延的辦法來對待一時無心而作的囑字,但拖延的時間長了,終于情面上過不去,還是要報命完成。傅山留下的文字里,這類記錄亦不在少數(shù):“伯巖冊子,屬寫者三年。今付丈所,若過平干時,可致之。”“楓仲要書《千文》,實三四年矣。老我兩腕如鐵,豈復能矜莊應之。今春既杪,鞴驢將入管岑深處,而使適來,勒理前約。敗筆一枝,是籿僑終日握之以刷墻者,雅與老腕相宜。枒楂其豪邁,然支離實嘗厥真,振懶終之。再一回眸,欲不自辨。”“小冊子置研北八九年,忘其所屬為誰。日岸伯敦小冊子寫否,始憶其為岸伯物。岸伯有奇遇,嘗駐野人家,輒為書黎娃事云。”還有的,或許關系并不密切,但出于某些現(xiàn)實的原因不便拖延、不可不寫的,傅山只能勉力應付:“楊五哥、七哥持此卷子要書。村僑無筆久矣,禿穎老腕,盡者結構。”“弟自瘡發(fā)以來,兩手兩臂腫痛,于已九十日許不見消散。不理論筆研事,亦百日余矣。違教久,不欲負來命,滿紙敗筆,先報聯(lián)命。扇求稍寬三兩日,且弟處實無書扇之筆耳。弟無印丹,故不用名章。”個中甘苦,一望而知。
傅山《斷崖飛帆圖》
而借傅山本人的言論,更可見出他內(nèi)在的苦與悲:“文章小技,于道未尊,況茲書寫,于道何有?吾家為此者,一連六七代矣,然不為人役。至我始苦應接。”“筆墨事本游戲自適一著,而徑為人役苦惱,乃知亦是惡因緣也。”及至兒孫輩寫字可人,在他看來,卻是須嚴加警惕的事情:“昨見蓮和尚(傅山長孫傅蓮蘇)臨右軍七八帖,甚可喜。吾且為此事死,爾復造此三昧耶?萬萬不可開此門戶。傳語后人,勿復學書,老夫痛懲之矣。”可知,相對于往常偶爾的喜,以書為生最終給傅山帶來的悲之深重——他的理想本在于經(jīng)世濟國的“道”,而非“文章”“書寫”這樣的“小技”。現(xiàn)在,他卻不得不依賴它們維持生計、償還故舊新知間的人情。同一時期,一位名為儲方慶的當?shù)毓賳T在給朋友的信件中這樣對他曾經(jīng)慕名求訪過的傅山作出定語:“仆在山右三年,得一傅青主。而其人已老,無所用。僅可與談老莊,論世外事而已。”無論出于何種立場,從此人“而其人已老,無所用”八個字以及“而已”的語氣中透露出來的一般之見,頗可以與傅山本人內(nèi)在的“悲”形成一種外部呼應。
傅山 行草書劉眘虛《江南曲》詩軸 紙本
220cm×71cm
山西省博物院藏
在傅山的應酬書寫中,也存在某些特殊的時刻。這時,傅山會顯得鄭重其事。比如,時值在政治、經(jīng)濟上都給予過他及其朋友們以極大庇護的舊交魏一鰲解職去官之際,他會專門為之作文,并以之為內(nèi)容寫下行草書十二條屏奉上,以示情誼的深重。同樣地,就便深受應酬書寫之苦,及至已經(jīng)擱筆久不做書,但適逢老友“錫予”六十歲壽誕,其子弟又帶了厚禮前來報訊,他仍會欣然為之寫下生平為數(shù)不多的十二條屏:“老臂作痛,焚研久矣。喜好友子弟見過,數(shù)道高誼如云,感嘆無喻,遂不覺欲枯之臂頓輕。”而在這些鄭重其事的應酬書寫中,尤使人們印象深刻的莫過于兩份托孤之囑。這次的受囑、受書人分別為傅山的老友魏象樞以及魏象樞的弟子李振藻。在致魏象樞的信函中,傅山說:“愚父子學《莊》《列》,而一旦決癰潰疽矣。兩孫孱少,內(nèi)外眷屬無可緩急者。羅叉外侮,實繁有徒。特遺此書,求加護持。人心險毒,轉眼莫必。環(huán)翁知我為我,使此兩兩孱少得安畎畝間,隔世拜會,乃莊子所謂‘生死同貫’者也。三十年前手書《曾子問》一卷,赍奉為贄。”在致李振藻函中,傅山寫道:“當世盛德忠厚,孰有如代郡李先生者哉。私心向往者,十余年矣。愚父子怛焉長逝,特以兩孫為托,孱弱無依,窮鳥不能不投長者之懷也。詒環(huán)翁一字,并求轉致。手寫《寓言》一冊奉贄。”這兩封信寫于傅山臨終前夕。前一年,他的兒子傅眉已經(jīng)因病去世,兩孫尚幼,而內(nèi)外眷屬都不得力,為子孫前途計,不得不把他們托付給有權位的故人。此時,他贈予魏象樞的是傅家珍藏了三十年的舊作,贈予李振藻的很可能也是類似的家藏珍跡——生死托付之際,傅山能作為酬謝的還是唯有自己精心而作的書法。
傅山 《壽胡母朱碩人周禮君七十小敘》軸
北京市文物商店藏
傅山曾以自問的方式袒露過他對人世、自我的拷問:
“先生玄乎?”曰:“我不能無情而長生。”
具體到應酬書寫,傅山亦有一首詩表明了相同的意蘊:“無端筆研業(yè)緣多,不敢糊涂說換鵝。這為世情難決絕,鶩書終日替奔波。”前問之后,又有一問,“先生高尚耶?”曰:“我卑卑。”這“卑卑”里,自然蘊含廣大,但也許并不乏因“悲”而生之“卑”。然而,倘無“卑卑”之懷,“高尚”果然是為“高尚”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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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陳麗玲
主編 | 廖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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