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bào)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等傳統(tǒng)古書中蘊(yùn)藏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xiàn)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gè)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阿離去趕市,市場上更是人多如蟻,物價(jià)火苗似的躥,一根蒜苗已經(jīng)賣到一元,一只碟子也漲到五元。飯館的門口,一人吃饅頭,數(shù)十人涎著口水看,忽有乞丐猛地?fù)屵^一位食客手中的饅頭,邊吃邊跑,食客去攆,眼瞅著要抓住了,乞丐卻呸呸直往饅頭上吐唾沫,食客便不攆了,娘罵得煙山霧罩。阿離正感嘆萬分,一人挨近身來說:“先生,可要眼鏡? ”一只手在襟下一抖,亮出一副眼鏡,又收縮回去。阿離說:“不要。”那人俯耳道:“這是好石頭鏡哩,值一百八十元。不瞞先生,這是我偷來的,我只想急于出手,你給幾個(gè)錢就是?!卑㈦x說:“你要啥價(jià)?”那人牽了他,走到避背處,四下觀望后,拿出眼鏡讓他看,說:“二十元,等于我送你了!”阿離說:“十元?!蹦侨苏f:“這不行?!卑㈦x起身就走,那人頭勾了一會兒,悶悶地說:“好了,先生,就給你吧!”阿離付錢拿貨,回坐到一棵古木下,直唱一首歌子,突然一陣暈去,醒來自身橫躺在一堆落葉上,蒼茫山林,濤聲正緊,面前峪谷寒溪色暗,鳥鳴凄清,遠(yuǎn)近并無一人,惚如隔世。
阿離尋思前事,明白了自己去了一趟幽靈世界;陽界的人有生有死,陽界總還平衡;靈魂不滅,難怪冥界那么擁擠了。急按口袋,口袋有硬硬的東西,掏出來果然是一副眼鏡,便欣喜撿得冥界便宜,就無心再打獵,下山回家,要倒賣眼鏡的好價(jià)錢了。阿離去了眼鏡行,眼鏡行的人卻說,這根本不是石頭鏡,純粹的有機(jī)玻璃片兒。阿離頓足捶胸,罵鬼也騙人,羞得數(shù)日不出門。又作想,我吃了鬼的虧,何不也去騙鬼?便也做了大批的有機(jī)玻璃鏡重新上山,也就是先前的地方獨(dú)坐,聽到浮囂之聲,仰首開笑,果然后腦殼有了涼風(fēng)泄漏之感,不覺置身到市場上。他大聲叫囂著出售石頭鏡,第一天便賺得許多錢幣。第二天,生意正好,有二人前來鬧事,說眼鏡是假的。阿離矢口否認(rèn),那二人就拉了阿離的領(lǐng)口去見官,阿離被推搡著走,已經(jīng)面如土色,但忽然想到鬼怕唾沫,唾沫唾之讓變什么就可變什么。便一口濃痰唾在一人頭上,說聲:“變棵核桃樹!”那人立即不見,就地生一核桃樹來。另一人則駭然癡呆,阿離說:“ 你也認(rèn)為這是假貨吧?他變成了核桃樹,結(jié)了果就砸著吃,我讓你變個(gè)漆樹,割漆時(shí)可以受千刀萬刀!”那人伏地求饒。阿離說:“那好,你幫我一塊兒推銷吧!”那人真的一直幫阿離,眼鏡賣得十分快。后來,有知道阿離的貨是假的,誰也不敢說;不知道的,都來買,阿離賺了一麻袋的票子。
阿離終于又恢復(fù)了真身,把錢袋背下了山。當(dāng)夜同家人一起清點(diǎn)錢數(shù),卻發(fā)現(xiàn)錢幣上都按有“冥國銀行”的章印。家人生氣,說:“這就是你做的營生?!都送給閻王爺去吧!”一把火就燒了。
錢燒了,阿離就死在炕上了。
阿離見到了閻王爺,閻王爺告訴說:“這里靈魂已經(jīng)夠多了,但無功不受祿,得了你這么多賄賂,再有難處我還是要了你?!睆拇耍㈦x的靈魂再沒有回到竅里,永遠(yuǎn)在已經(jīng)擁擠的靈魂中擁擠了。
觀斗
阿兌十八歲時(shí)上太白山撿菌子,太陽很好,坐地解衣逮虱子,腰帶便掛在身后的矮樹叢上。太陽西斜,紅嫩似一枚蛋柿,忽然那矮樹移動,將那腰帶帶去,看時(shí)竟是一頭美角的鹿,急忙呼喊窮追。鹿跑得快,阿兌未能追上,拐過一個(gè)山嘴,卻見草坪上有兩只虎在搏斗。一條白額,一條赤額,皆龐然大物。草坪上亂花已碎,土末飛揚(yáng),兩虎翻撲剪騰,正斗得難分難解。阿兌嚇了一跳,返身逃躲,但虎仍在廝斗,卻總是擋了去路,他向哪個(gè)方向跑,虎都在前邊斗,阿兌急得雙目流淚,說:“難道是讓我觀虎斗嗎?”兩虎同時(shí)大吼,旁邊樹葉簌簌墜地。阿兌便不再逃走,坐在那兒觀看?;⒂酚鷥矗砩辖q毛片片脫落,飄散如絮,竟落了阿兌一頭一身。一虎斗得發(fā)狂處,竟分不出阿兌是虎還是人,便撲向了阿兌。阿兌也看得心熱,忘了駭怕,跳將起來迎之而斗,另一虎則坐地觀看。那虎撲來之時(shí),阿兌側(cè)身一閃,順之一腳踢中虎眼,虎咆哮縱起,舉爪打過來,阿兌早已跳開,沒想虎尾接連一掃,砰的一聲如棍磕在阿兌面門,血頓時(shí)肆流,跌坐地上。那虎嗷嗷長嘯,若得意狀,阿兌急中單手撐地,雙腳蹬去,恰在虎的前右腿,虎一個(gè)趔趄退臥在那里一時(shí)難起。另一虎呼地?fù)涞?,又與阿兌搏斗。阿兌想,我要死了,也不能便宜了你這么死去。強(qiáng)忍著疼痛跳起,拳腳并用,騰挪躲閃,使虎不能近身。此虎惱羞成怒,一直逼阿兌到山嘴根,已無法脫身,雙爪搭上了阿兌雙肩,血盆大口來吞頭顱。阿兌說:“你吞吧!”竟猛地將頭直塞虎口,頂?shù)胶韲怠;o法合齒,氣息難通,人虎便寂然相持,看得那一條虎也呆了。如此一個(gè)時(shí)辰,虎終支持不住,松口倒在地上。阿兌滿頭血糊,雙耳已沒有了,定神了片刻,嘿嘿大笑,說:“我怕虎嗎?我也是虎了!”兩虎卻同時(shí)又撲起共斗阿兌,阿兌又迎斗,前打后擋,左攔右防,終氣力漸漸不支。絕望之際,見旁有一株大樹,疾速攀上。兩虎上望樹端苦不能上,遂在樹下又相互搏斗。阿兌居高臨下,反復(fù)看虎的斗法,明白了自己失利有原因,且看出許多從未見過的技巧,一時(shí)也忘了后怕和疼痛,漸漸進(jìn)入觀賞藝術(shù)之境。不知過了多久,肚子饑餓,摘樹上野果來吃,一邊吃一邊下觀,卻見兩虎漸漸縮小,已經(jīng)形不是虎,是相斗的兩犬。后,犬又在縮小,形若斗雞。最后竟是兩只蟋蟀了,跳躍敏捷,卻聲鳴細(xì)碎。阿兌遂覺得沒了意思,說:“我是不是看得太久了?”從樹上下來回村,村人皆不識他,屋舍全已更新,唯村口那口井還在,井口石盤上磨出了四指深的繩痕。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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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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