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特朗普與艾哈邁德·沙拉及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利雅得舉行會晤。
文丨黃瑜珊
編輯丨漆菲
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最近的氣氛無比歡悅。男女老少聚集在倭瑪亞廣場,燃放煙花、高聲慶祝。人們揮舞著敘利亞國旗,音樂與汽車喇叭聲響徹廣場。
一系列慶祝活動緣于美國總統特朗普此前在沙特首都利雅得發布的講話。美沙投資論壇期間,特朗普突然宣布,自己將響應沙特阿拉伯王儲的要求,解除針對敘利亞的所有制裁。“我將下令終止對敘利亞的制裁,讓這個國家強大起來。”特朗普說,“制裁是殘酷和毀滅性的,在當時非常重要,但現在是他們(敘利亞人)大放異彩的時候了……祝敘利亞好運!”
◆特朗普宣布將解除對敘制裁后,大馬士革民眾上街慶祝。
5月14日,在利雅得舉行的有關敘利亞局勢前景的多邊會談期間,特朗普會見了敘利亞政權領導人艾哈邁德·沙拉——這是自2000年克林頓與哈菲茲·阿薩德在日內瓦會晤以來,美敘兩國領導人的首次會面。
“突然”解除的制裁
特朗普與沙拉的會晤是由沙特與土耳其促成的。這場閉門會議持續了30分鐘左右,特朗普在會晤結束后將沙拉描述為一名“年輕有魅力的硬漢”、“有著非凡過往的斗士”,并宣布美國正在探索與敘利亞新政府關系的正常化。
◆特朗普與沙拉舉行了30分鐘的閉門會議。
“他真的有機會把大家團結起來。”特朗普說,“他是一位真正的領導者,他領導了一場變革,非常了不起。”
就在2024年12月,沙拉還因涉嫌與“基地”組織有關聯被美方懸賞通緝,金額高達1000萬美元。不過,當美國駐中東事務最高外交官芭芭拉·利夫(Barbara Leaf)率代表團出訪敘利亞后,該懸賞已被時任總統拜登取消。
阿薩德政權倒臺后,美國對敘利亞新政府的態度一直十分曖昧,特朗普甚至在自己的社交平臺上表示:“敘利亞一片混亂,但它不是我們的朋友……美國不應該插手此事,這不是我們的戰斗。讓它自然發展吧,不要卷入其中!”
如今態度截然相反的聲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白宮官員也措手不及。一名美國高層官員告訴路透社,白宮未向國務院或財政部的制裁官員發出指令,也未提前告知總統將宣布解除制裁,相關機構是在總統宣布后才緊急著手研究撤銷對敘長達十年制裁的應對方案。
盡管如此,制裁的解除不會立即發生。白宮發布的會談紀要顯示,美方解除制裁是有條件的,包括要求敘利亞與以色列簽署《亞伯拉罕協議》(即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驅逐“外國恐怖分子與巴勒斯坦恐怖分子”、防止“伊斯蘭國”死灰復燃等。
美國國務卿魯比奧表示,政府將首先對部分制裁進行臨時豁免,永久解除制裁需經國會批準。5月15日,魯比奧在土耳其會見了敘利亞外交部門負責人希巴尼,探討美國與敘利亞過渡當局建立“新關系”的細節。會談結束后,魯比奧證實,解除制裁的準備工作正在進行中,敘利亞官員已獲得與美國官員會面的簽證。
分析人士指出,作為取消制裁的條件,美方或將要求敘利亞在經濟或政治上對美國有所讓步。英國《泰晤士報》披露,敘方的讓步可能包括給予美國在敘利亞境內的采礦權等。
◆特朗普宣布將解除對敘制裁后,敘利亞鎊暴漲30%。
事實上,阿薩德政府倒臺后,國際社會已將解除對敘制裁提上進程。今年1月,沙特阿拉伯在利雅得舉行的國際會談上主張解除對敘制裁以援助重建,六個歐盟國家提議在能源和銀行等領域暫時解除制裁,以支持對敘利亞的人道主義援助。美國則頒發了為期六個月的有限交易許可,但維持了更廣泛的制裁,以“確保遵守人權并實現穩定”。2月24日,歐盟外交政策負責人卡婭·卡拉斯宣布,歐盟解除對敘利亞在能源、交通與銀行等一些關鍵領域的制裁。
因國內沖突、1979年被列為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以及與伊朗關系密切,敘利亞受到美國和歐盟的制裁。這些制裁措施阻礙出口、凍結資產并限制了其使用全球支付系統。經過十四年內戰,敘利亞經濟早已陷入困境,制裁加劇了敘利亞的人道主義危機——據聯合國估計,90%的敘利亞人因此陷入貧困。
◆14年內戰摧毀了敘利亞大片地區。
總部位于利比亞的朱蘇爾研究與發展中心的一項研究預測,如果沒有制裁,敘利亞經濟將大幅反彈,石油天然氣、原材料、通信和技術部門也將復蘇。
因此,當特朗普宣布解除制裁后,早已崩潰的敘利亞鎊飆升近30%。5月15日,黑市上敘利亞鎊對美元匯率升至8500:1,創下2023年以來最高水平。不過,這種急劇的改善導致敘利亞市場出現混亂,一些人甚至拒絕接受美元,因為美元的相對價值在下降。
在不少學者看來,解除制裁將使援助機構能夠更快地向最需要的人運送食品、藥品和其他重要物資,也將為沙特、卡塔爾和阿聯酋等富裕鄰國進行大規模投資鋪平道路,促進經濟復蘇,穩定該地區。
敘利亞財政部長巴爾尼耶呼吁海外投資者前往該國投資:“如今的敘利亞是一片充滿機遇的土地,從農業到石油、旅游業、基礎設施和交通運輸等各個領域都擁有巨大潛力。”他希望私營部門能在敘利亞融入全球金融體系的過程中發揮“核心作用”。
盡管國家外部環境發生巨變,敘利亞民眾仍對未來保持謹慎樂觀的態度。來自大馬士革的歐馬爾告訴《鳳凰周刊》,“生活一如往昔,你不能在幾天內看到制裁解除帶來的影響,更何況制裁還沒有真正解除。貨幣是漲了點,物價有所下降,其他暫時沒太大變化,我們還是沒有電、沒有能源。不過一個好消息是,我們終于能用TikTok了!”
逐步獲得國際承認
除了獲得美國的關鍵性承認,敘利亞過渡政府近期在外交領域也獲得不小的成就。
自2024年12月阿薩德政權倒臺以來,沙特、卡塔爾、土耳其等地區國家已搶先一步與沙拉政府建立聯系。今年開始,沙拉政權一直致力于重塑與西方國家的關系。
5月7日,沙拉剛剛訪問法國,并與法國總統馬克龍會晤。雖然沙拉此前出訪過海灣國家與土耳其,但這是他接管過渡政府后首次訪問西方國家。馬克龍年初便向這位敘利亞政權領導人發出邀約,此次訪問籌備了數周,但由于沙拉仍在“國際恐怖分子”名單上,此訪被描述為“與敘利亞過渡當局臨時總統的會晤”,而非國家元首間的正式會談。
◆5月7日,馬克龍在巴黎會見沙拉。
會談中,馬克龍要求敘利亞過渡政府“盡一切可能保護所有敘利亞人,無論其出身、宗教、信仰或觀點”。馬克龍還說,如果沙拉能夠穩定敘利亞局勢,他贊成歐洲“逐步解除”針對敘利亞的制裁。結束對法訪問后,沙拉對巴林進行了首次正式訪問,隨后在沙特與特朗普相談甚歡。
西方國家對于敘利亞政權態度的轉變不僅有助于敘利亞打破外交困境,還深刻影響了中東地區的地緣政治。黎巴嫩總統奧恩贊賞特朗普的“大膽舉措”,稱解除所有制裁是敘利亞走向復蘇和穩定的又一步。推動美敘破冰的土耳其與沙特也取代伊朗,在中東地區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上述變化同樣推動了敘以關系的發展。雖然以色列政府尚未就相關話題發表評論,但該國《國土報》5月16日發布消息稱,作為阿聯酋斡旋的地區和平倡議的一部分,以色列軍方官員與沙拉的親信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了秘密會談。
以色列國防機構的內部人士稱,與敘利亞官員的接觸可能促成該國融入《亞伯拉罕協議》等地區倡議,同時也將改善以色列與土耳其之間的復雜關系,因為土耳其在這些討論中發揮著積極作用。亦有消息人士稱,此次會談重點是初步接觸,“旨在建立信息交流渠道,防止地區局勢升級”。
以色列對敘立場的轉變令人驚訝,因為阿薩德倒臺后,以色列曾對敘利亞進行了數百次空襲,并入侵敘利亞南部領土,聲援敘利亞德魯茲社區反對現政權。此前,以色列也避免與沙拉進行接觸,并稱其為“穿著西裝的恐怖分子”。
◆敘利亞德魯茲族武裝人員參加在大馬士革近郊沖突中遇難的人的葬禮。
國際危機組織敘利亞問題高級分析師納納爾·哈瓦赫(Nanar Hawach)在接受德國之聲采訪時分析稱:“自從阿薩德倒臺后,以色列已成為敘利亞局勢不穩定的(最)主要因素。因此,改善與以色列的關系至關重要……如果不達成某種諒解,以色列很可能會繼續加重敘利亞局勢的不穩定性。”他認為,雖然與以色列建立更緊密的關系或許會給敘利亞帶來內部壓力,但“好處可能大于潛在的負面影響”。
雖說沙拉近來受到廣泛的國際認可,但其“圣戰分子”的背景依然影響著他的出訪與外交活動。5月17日,阿拉伯聯盟峰會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開幕。伊拉克總理蘇達尼原本打算邀請沙拉出席阿拉伯聯盟峰會。與其他阿拉伯領導人一樣,蘇達尼一直渴望與敘利亞實現關系正常化。
然而,這一邀請卻在伊拉克國內引發政治風暴,加劇了人們對蘇達尼能否平衡地區關系與國內優先事項的爭論。許多政界人士呼吁禁止沙拉出席此次會議,因為他曾是“基地”組織成員,該組織在伊拉克的襲擊造成數千名伊拉克人死亡。
據伊拉克媒體報道,超過50名議員向議長請愿,要求禁止沙拉入境——一些議員還敦促司法部門介入,阻止其訪問。議員們說,任何受邀參加阿拉伯聯盟會議的人都應擁有“無瑕疵”的犯罪記錄。蘇達尼的一些親密盟友甚至威脅稱,如果沙拉入境,他們將逮捕他。
巴格達居民薩法·拉希德(Safaa Rashid)向媒體控訴說:“沙拉就是恐怖主義的代表,他必須承擔責任。我的三個表親都因他團伙的暴力行為而喪生……這樣的人怎么能受到貴賓般的歡迎呢?”
最終,由敘利亞外交部門負責人希巴尼代替沙拉出席峰會。諷刺的是,希巴尼曾與沙拉共同創立“基地”組織在敘利亞的分支“努斯拉陣線”,該陣線后來逐漸演變為如今的“沙姆解放組織”。
◆國際移民組織及其合作伙伴正在修繕避難所,以支持難民返鄉。
敘內部困境依舊
雖然敘利亞過渡政府在外交上已打破僵局,但其國內仍麻煩不斷。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阿拉伯聯盟峰會期間就敘利亞少數族裔問題發表觀點稱,敘利亞境內所有社區都必須參與塑造該國的未來,并指出解除對敘利亞的制裁可以為政治和人道主義層面的積極發展鋪平道路。
古特雷斯特別提到,庫爾德人是敘利亞國家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應將庫爾德人視為擁有平等權利和義務的公民。
不久前,包括敘利亞、伊拉克與土耳其主要庫爾德政黨代表在內的400多人參加了在敘利亞東北部庫爾德城市卡米什利舉行的“庫爾德大會”。該大會旨在為敘利亞國家未來提出統一愿景,呼吁建立“民主、去中心化”的國家,公正解決敘利亞庫爾德問題,并宣布盡快組建庫爾德代表團與大馬士革政府進行談判。
◆4月26日,庫爾德大會在敘利亞東北部卡米什利舉行。
庫爾德人希望通過談判實現一系列訴求,其中包括:敘利亞實行議會制治理,實現政治多元化、權力的和平交接與三權分立;確認敘利亞憲法必須保障敘利亞全體人民的權利;強調國家對宗教和信仰的中立,保障人民舉行不同宗教儀式的權利;官方承認雅茲迪宗教。
會議結束數小時后,敘利亞過渡政府發布聲明,明確表示拒絕任何在沒有達成全面全國共識的情況下“以聯邦制或自治名義強加分裂現實或建立獨立實體的企圖”。
在庫爾德工人黨(PKK,下稱“庫工黨”)宣布解散并結束武裝斗爭的背景下,與庫工黨具有歷史淵源的敘利亞庫爾德武裝被推上前臺。
沙拉政府的重要盟友土耳其經歷了與庫工黨近50年的沖突后,希望繼續抑制所有庫爾德力量的發展。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表示,庫工黨的解散和裁軍進程也應包括該組織的敘利亞和歐洲分支機構。然而,由庫爾德人主導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DF)稱,該組織不會解除武裝,且庫工黨的決定不適用于敘利亞。
土耳其外交部長費丹5月15日表示,希望庫爾德遵守與敘利亞臨時政府達成的協議,融入新的中央武裝部隊。然而,對于掌握武裝的敘東北部庫爾德人而言,保持武裝獨立性以及獲得被國際承認的自治權是他們的底線。
在今年3月經歷過大屠殺的阿拉維社區,人們期待的正義也沒有到來。雖然許多外國領導人在與敘利亞官員的會晤中提及這一問題,但沙拉政府許諾的內部調查仍未實現。出于恐慌,許多阿拉維派被迫離開敘利亞沿海地區。
阿拉維派的危機尚未解除,新的宗派沖突接踵而來。4月底,在大馬士革西南郊區,德魯茲人與穆斯林遜尼派再度發生武裝沖突,據稱造成上百人死亡。該沖突由一段偽造錄音引發——錄音中,一名德魯茲派牧師侮辱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隨著錄音在社交媒體上傳播,敘利亞遜尼派群情激奮,向德魯茲地區發動攻擊。
◆5月1日,大馬士革近郊發生宗派沖突后,一個男孩看著一輛被毀壞的汽車。
沖突很快蔓延到周邊村莊,并導致域外勢力趁虛而入。以色列以“保護德魯茲平民”為由向敘利亞發動空襲。直到5月3日,沖突才逐步平息。
連續的宗派沖突與族群矛盾暴露了敘利亞當局治理能力的匱乏。雖然沙拉努力創造所謂的“包容性政府”,但多元、包容、民主的社會共識尚未真正建立。如果宗派暴力循環得不到打破,敘利亞或將陷入更深的流血沖突,這將永久性地破壞該國的社會結構。
除了宗派問題,難民返鄉也給敘利亞內部治理帶來新的壓力。聯合國5月14日發布的一份報告指出,自阿薩德政權倒臺以來,約有187萬敘利亞人(包括境內流離失所者和從國外返回的難民)返回家園。然而,經濟困難和基本服務的匱乏阻礙了重建工作。
報告顯示,許多社區缺乏電力、清潔水源與醫療保健服務,民事文件的遺失阻礙了返鄉者獲得基本服務或申請住房與土地的資格。住房重建同樣進展緩慢。由于農業活動與當地市場難以恢復,人們很難找到工作——雖然制裁的解除可能會改變這一現象,但還需要一段時間。
英國《金融時報》經濟分析師安瓦爾·卡西姆(Anwar al-Qassem)認為,敘利亞經濟需要一個奇跡。他說:“敘利亞經濟縮水了85%,毫不夸張地說,可能需要20到25年才能恢復到戰前水平的一半。”
大馬士革大學經濟學院教授齊亞德·阿拉巴什(Ziad Ayoub Arabash)亦指出,如果歐盟解除制裁,敘利亞的前景將更加光明。他同時警告說,腐敗和薄弱的政府機構將成為重建面臨的最大挑戰。
目前,敘利亞難民穆娜與家人居住在伊拉克北部的一所難民營。被問及是否想返回敘利亞時,她告訴《鳳凰周刊》:“回去?回哪兒去?我們的房子早就被炸為廢墟了。況且回去能干什么呢?賺不到錢、養不活孩子,回去有什么意義?”
“如果敘利亞政府與國際社會不提供安置上的幫助與人道主義援助,我們沒辦法在國內活下去。”穆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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