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l《書屋》2021第5期
作者 | 鐘書林
李叔同(弘一大師)是一位很注重親情的人。無論是在家,還是出家,都能一以貫之。這對于出家人來說,是難能可貴的。李叔同青年時代,雖然因為母親的喪葬一事與仲兄李桐岡有過一點矛盾,但此后兄弟間的書信往來還是不少的。從這些書信中,完全可以映照出他們的手足之情。他們的后輩李孟娟說過:“雖然大家庭老一輩的嫡、庶間會有些矛盾,他們兄弟間一直是同多異少。”李孟娟以一封書信為例,見證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深情。1927年8月間,李叔同擬回天津老家,仲兄李桐岡接到信后,非常高興,隨即給李叔同回信說:
三弟如晤:獲晤手書,得悉弟有意返津,欣慰之至,茲特由郵(局)匯去大洋一百元,望查收后趁此天氣平和,交通無阻,即刻起身回家,不必游移,是為至要。至居住日期及衣服、謝絕親友等項事,悉聽弟便。(李孟娟《弘一法師的俗家》)
從“悉聽弟便”中,即飽含著仲兄李桐岡的一片愷悌與慈愛。緊接著,李桐岡又敘說全家人得知弘一大師即將返津的消息而興奮不已。
這次的返津計劃,初衷是為仲兄李桐岡的七十壽誕誦經。姜丹書《追憶大師》對此事也略有記載說:“上人本為多情之藝術家,佛教又以慈愛為宗旨,故于民十四五間計及兄七十歲時,猶發宏愿赴天津為之誦經。惜津浦路以時局關系中斷,不果行。”終成遺憾。
01
李叔同仲兄李桐岡共有三子三女,長子李圣章(名麟玉),次子李相章(名麟符),三子李晉章(名麟璽)。在侄兒輩中,李叔同與李圣章、李晉章默契較深,關系較密。
李孟娟說,李晉章是和弘一大師晚年聯系最多的一個晚輩,替弘一大師辦事和向各方面介紹弘一大師的近況,代為購物、尋物、轉信和代刻圖章等。李晉章與弘一大師有著頗多相同的興趣。換言之,弘一大師的藝術造詣與人格魅力對李晉章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弘一法師為侄子李晉章所刻印章
據李叔同兒子李端《家事瑣記》記載,李叔同離家后,他原在天津老宅的“洋書房”,主要由大侄兒李晉章使用。李叔同從日本回國后,經常在這間“洋書房”里工作和接待賓客。“洋書房”早年掛過李叔同留學日本時畫的日姬裸體油畫,到李端長大以后,“洋書房”的書櫥中還擺有李叔同貼來信的冊子、用過的碑帖等,李叔同出家后,“洋書房”仍保持舊狀,沒有改建。居住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李晉章的成長不免受到叔父的熏陶。他們叔侄的共同興趣表現在多個方面。
其一是話劇。李叔同是現代話劇的奠基人,他組建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上演第一部話劇《茶花女》。李晉章在南開中學讀書時參加南開新劇團活動,曾和周恩來等一同演過話劇,在《恩怨緣》一劇中,李晉章扮演算命先生,并做了大量后臺劇務工作,可見他對此事的熱衷。
其二是篆刻。李叔同篆刻獨樹一幟,技藝精湛,他親自發起成立繼“西泠印社”之后的又一印學團體——樂石社,定期雅集,并編印印社作品集和史料匯編,開近代篆刻風氣之先。李晉章一生都在天津銀行界服務,業余之暇,在故居“意園”和“洋書房”內書畫刻石、養鴿養花。李叔同出家后所用印章,多出自李晉章之手。現存的有限書信中,可以看到他們有關印石切磋和交往的片段。如1934年冬,弘一大師給李晉章寫信,信中請李晉章為他刻印二三方;1935年2月,收到印石,弘一大師給李晉章回信,稱贊“篆刻甚佳”。
其三是佛教。李叔同皈依佛門,成為著名高僧。李晉章受其影響,也曾自取禪號“雄河居士”,弘一大師1935年以后的書信,不再稱其“晉章居士”,而是稱“雄河居士”。李晉章還經常遵弘一大師的吩咐,為一些居士轉贈物件,往來穿梭于大師與居士之間。如1931年5月8日,弘一大師給李晉章書信說:“晉章居士,寄上寫經一包,乞收入。其中《梵網經》多二冊,乞轉贈幼樵、品侯二居士為禱。”1932年11月10日,弘一大師給李晉章書信說:“前屬為姚仲矩居士哲嗣書佛號,乞示其名字。附一紙乞交徐居士。”
終其一生,李晉章對叔父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很注重搜集和珍藏叔父的很多文物,如在小攤上購得李叔同早年畫的扇面,李叔同早年送他的在南方定燒并寫有“叔同”兩字的一對白瓷茶杯,他視為珍藏永久保存。他將搜集到的李叔同文物全都單放在一個樟木箱中,足見李晉章對這些文物的珍視(李孟娟《弘一法師的俗家》)。
1927年8月間,李叔同擬回天津老家一趟,家中因一時經濟緊張,難以籌措,但李晉章得知這一消息后,異常興奮,并主動請纓,很快籌集了錢款。仲兄李桐岡在給李叔同的回信中描述當時的情景說:
彼時收弟信時,適麟璽兒、叔謙女在座,余云汝叔有意回家事極可快,惜需款甚巨,余一時手拮據,奈何奈何。家中經準侄喜事,已借貸千余元尚未彌補,一時無款。麟璽聞而雀躍曰:“兒愿籌此款。”……此等小事,本不必令弟知之,但兒女輩體親之心,盼叔返津相見之切,聊表孝心,亦可愛也。錄之以博一粲。
后因爆發戰爭,交通中斷,李叔同返津之愿未能成行,但透過書信,他們叔侄間的濃濃深情卻躍然紙上,動人心弦。
殊為可惜的是,李晉章與弘一大師的來往書信,今多散佚不存。《弘一大師全集》僅收錄有1931年5月到1935年3月大約共四年的信件七通。其中1932年11月28日,弘一大師寫信給李晉章說:
數年前上海報已載余圓寂之事,今為第二次。記載失實,報中常常有之,無足異也。廈門天氣甚暖,余唯著一件布小衫,一件夏布大衫,出門須執傘,與津地八月底天氣相似。榴花、桂花、白蘭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時盛開。星命家言,余之壽命與尊公相似,亦在六十歲或六十一歲之數。壽命修短,本不足道,姑妄言之可耳。“洗心人讀經室”額紙后方,擬留空白尺余,由仁者自跋一段,說明此事之因緣。
面對一再的傳聞,弘一大師讓李晉章代之出面澄清,可見弘一大師對他的倚重。
弘一大師圓寂后,李晉章收到妙蓮法師寄送的訃告和弘一大師圓寂時的相片,李晉章將這一噩耗轉告親友,并寄贈挽聯悼念,其文曰:
香火有因緣,劫來教誨親承,居諸不過年余耳;
音書久遲滯,聞道悲欣交集,想象真堪痛絕乎。
所有這些,都能夠看出李晉章、李叔同叔侄之間的密切交往深厚感情。
02
至于二侄兒李圣章,李叔同與他關系更是顯得特殊。一是叔侄兩人從小一起玩大,素有佛教的情緣,他們亦師亦友,感情非同尋常。李叔同比李圣章只大九歲,他們叔侄幼時是同玩的小伙伴。李圣章回憶說,他們幼時一起常學和尚念經玩,李叔同扮作“大帽”和尚在那里念念有詞,李圣章當小和尚聽從調遣。兩人用夾被或床單當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玩。李圣章上家塾時,李叔同還教過他英語。1927年,李圣章在赴法視察的回國途中,繞道上海、杭州,去看望弘一大師,曾試圖勸他還俗回家,叔侄倆在廟內共住了一個多星期。在這一個多星期里,他們如同幼時大和尚與小和尚的關系那樣,李圣章不但沒有勸服弘一大師,反而受到他的熏陶和影響。李圣章回天津時,還帶回了一些弘一大師手寫的經書、對聯,以及弘一大師穿過的舊僧袍。
這些舉動,引起了李圣章父親的警覺,他讓兒子在北京安心教書,少操心家里的事。對于祖父這樣的安排,李孟娟解釋說:“事實上,我祖父是深怕我父親受弘一法師的影響,再出第二個和尚。”從幼時學和尚念經的游戲,到杭州廟內共住一個多星期的佛教體驗,可見李圣章父親的警覺也并不是多余的。不過,通過這件事情,也從側面再次印證了李叔同與李圣章的關系之近,以及李叔同對李圣章的多方面熏陶與影響。
二是叔侄倆都有極高的愛國熱忱。李叔同早年積極投身思想啟蒙運動,加入同盟會文學團體“南社”,出家后也一直秉持“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的理念,并且提出名論:“我們身為佛子,不能共紓國難,為釋迦如來張些體面,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為主子守門,吾人一無所能,而猶靦顏受食,能無愧于心乎?”李圣章也頗富愛國熱忱,他在1919年留學法國期間,當時作為中國留學生“國際和平促進會”的秘書之一,積極參與愛國運動,與國內學生運動互通聲氣,成功阻止了中國政府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上簽字。當時,他被推選為同學代表,面見陸徵祥和顧維鈞,他甚至預先向同學借得手槍一支,以備一拼,可見他的豪俠之氣。1921年李圣章回國任教后,又參與“三·一八”反段祺瑞的學生運動,創辦《猛進》周刊,遭到通緝,魯迅文章都曾記載其事。這樣共同的愛國豪情,加上幼時之誼,使他們叔侄倆的關系走得更近。
即使李叔同出家以后,也難以隔斷他們叔侄的俗世之情。1922年4月6日,出家已有四年的弘一大師與李圣章盡敘俗懷,情真意摯:
二十年來,音問疏絕。昨獲長簡,環誦數四,歡慰何如。任杭教職六年,兼任南京高師顧問者二年,及門數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紹家業者,指不勝屈,私心大慰。弘揚文藝之事,至此已可作一結束,戊午二月,發愿入山剃染,修習佛法,普利含識。以四閱月力料理公私諸事:凡油畫、美術、圖籍,寄贈北京美術學校(爾欲閱者可往探詢之),音樂書贈劉質平,一切雜書零物贈豐子愷(二子皆在上海專科師范,是校為吾門人輩創立)。布置既畢,乃于五月下旬入大慈山(學校夏季考試,提前為之),七月十三日剃發出家,九月在靈隱受戒,始終安順,未值障緣,誠佛菩薩之慈力加被也。出家既竟,學行未充,不能利物;因發愿掩關辦道,暫謝俗緣。(由戊午十二月至庚申六月,住玉泉清漣寺時較多。)庚申七月,至新城貝山(距富陽六十里)居月余,值障緣,乃決意他適。于是流浪于衢、嚴二州者半載。辛酉正月,返杭居清漣。三月如溫州,忽忽年余,諸事安適;倘無意外之阻障,將不它往。當來道業有成,或來北地與家人相聚也。音拙于辯才,說法之事,非其所長,行將以著述之業終其身耳。比年以來,此土佛法昌盛,有一日千里之勢。各省相較,當以浙江為第一。附寫初學閱覽之佛書數種,可向臥佛寺佛經流通處請來,以備閱覽。拉雜寫復,不盡欲言。
這封書信,是李叔同出家后少見的長札。他向李圣章回顧了自己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歷。所謂“二十年來,音問疏絕”是指自1898年李叔同離開天津南下后,叔侄兩人從此就聚少散多,各自或求學,或留學,難得相聚。李叔同雖然分別于1905年(護柩回津)、1910年(留日回津)返津小住,但李圣章多半求學在外,直到1921年從法國學成歸國,故才有1922年叔侄之間的長札往來。弘一大師信中說自己在杭州任教六年,門人數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紹家業者,指不勝屈,私心大慰”,“弘揚文藝之事,至此已可作一結束”,又說自己“拙于辯才,說法之事,非其所長,行將以著述之業終其身耳”,這些肺腑之言的傾訴,足見他和李圣章之間雖然“二十年來,音問疏絕”,但一如既往飽蘸著難以割舍的深情。
1924年6月21日,弘一大師給李圣章書信說患病,“謝客養疴”,但在信末卻格外提及說:“掩室已后,仁者及其他至友數處,仍可通信,惟希仁者勿向他人道及。以此次返溫,知之者希,欲免其酬應之勞也。”這份叮囑,叔侄濃濃的舊情悄然流淌其間。
弘一大師與李圣章往來書信,迄今發現的僅有十七通,主要是身在菲律賓的傳貫法師向陳慧劍先生提供的材料,時間集中于1924—1927年間。從現存這些書信來看,李圣章在這段時期主動承擔起弘一大師的物質供養。如1924年3月11日弘一大師給李圣章書信說:“今猶有余資,他日須者,當以奉聞。”1924年4月17日書信:“圣章居士慧覽:居衢已來,忽忽半載。溫州諸人士屢來函,敦促朽人返彼繼續掩室,情誼殷摯,未可固辭。不久即擬啟程,行旅之費,已向蓮花寺住持借用三十元。尊處如便,希為代償,由郵局匯兌此數,以匯券裝入函內,雙掛號寄交衢州蓮花村蓮花寺德淵大和尚手收為禱。”請李圣章代償他赴溫州時向蓮花寺住持借用的行旅之費三十元。1924年6月21日:“荷施資致返蓮華,感謝無盡。”回信表示感謝。1925年1月28日,擬離開溫州時,他再次致書李圣章說:“近以遷徙事,預計頗有所須,希仁者斟酌資助為感。來書乞寄溫州南門內謝池里周孟由居士收下,轉交朽人手收。匯款由郵局為善。”1925年2月15日收到資助,回信說:“圣章居士:頃誦惠書,并承施金三十元,感謝無盡。是中擬以八元為添換衣被等費,以二十二元為行旅之資及旅中所需也。此數已可敷用,他日萬一尚有他種需要,再當奉聞。”
弘一大師持律甚嚴,不隨意接受布施。譬如他離開青島湛山時,向住持倓虛法師辭行時,弘一大師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字條,上面開出了五個條件:第一,不許預備盤川錢;第二,不許備齋餞行;第三,不許派人去送;第四,不許規定或詢問何時再來;第五,不許走后彼此再通信。福建高僧釋廣義稱贊弘一大師:“除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了無余物。精持律行,邁于常倫,皎若冰雪,舉世所知。此次滬上劉傳聲居士,探悉閩南叢林,糧荒異常,深恐一公道糧不足,未能完成南山律叢書,特奉千元供養。信由廣義轉呈,而一公慨然辭之。謂:‘吾自民國七年出家,一向不受人施;即摯友及信心弟子供養凈資,亦悉付印書,分毫不取。素不管錢,亦不收錢,汝當璧還。廣義謂:‘上海交通斷絕,未能寄去。師乃謂:‘開元寺因太平洋戰事,經濟來源告絕,僧多粥少,道糧奇荒,可由此款撥充,經柯司令證明,余不復信,并不寫信與彼,由開元寺函復鳴謝可耳。又謂民二十年間,摯友夏丏尊居士贈余美國真白金水晶眼鏡一架,因太漂亮,余不戴,今亦送開元寺常住為齋糧,約計價值五百余元。該寺遵命后,聞已議決公開拍賣購充齋糧云。”確如其言,弘一大師出家后,一向不受人施,所以他每次辭行時,都是向摯友及親近弟子自行設法籌備盤纏。從上述書信來看,1924—1927年間,弘一大師往返盤纏主要是由李圣章設法籌供的,可見兩人的親近之情。1927年以后,因史料闕如,無從得知他們的往來詳情。
據李孟娟回憶,李圣章晚年仍然還珍藏著一方青洋緅繡白花、四邊縫有小狗牙的小手絹。這是李圣章生母盧氏親手縫制、送給李叔同的,而李叔同后來又交還給李圣章(李孟娟推測轉交這方手絹的時間大約在1910年1月4日,即李圣章留學法國之前,李叔同從日本回國后不久,因叔侄又將離別,故有此贈,留作紀念),并告訴李圣章說:“這是你母親當年繡給我的,她生你后就歿了,現在還給你,留著當個念想吧!”李孟娟說,他的父親(李圣章)將一方小手絹一直珍藏了多年,一方面是紀念他的生母,同時也是憶念李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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