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孔祥東
以下為采訪摘要
七平米閣樓里的
鋼琴夢
孔祥東,著名鋼琴演奏家,他職業生涯中的諸多成就,都實現了中國人在西方古典音樂界的突破。1994年孔祥東簽約了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唱片公司之一RCA,成為了該公司簽約合作的首位亞洲鋼琴家。2004年,他受奧地利聯邦總理府邀請,成為了第一位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舉辦鋼琴獨奏音樂會的中國音樂家。
在聚集了一眾上海各界藝術家的電視劇《繁花》中,孔祥東本色出演了一位在閣樓里教小孩子彈琴的鋼琴老師,貢獻了劇中一處有趣的彩蛋。而孔祥東自己,也正是從這樣的狹小弄堂里走出來的。
△孔祥東
孔祥東:鋼琴進入中國的歷史不過一百來年。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最早一批在國際鋼琴比賽中獲獎的鋼琴家們,像劉詩昆老師、殷承宗老師、顧圣嬰女士、傅聰先生,他們都是名門望族,不是大文豪的后代、音樂世家,就是成長于藝術氛圍濃厚的環境里。
我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末,我和他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背景,我可能是中國第一代平民鋼琴家。我家沒有音樂氛圍,也沒有很深厚的文化背景,我學琴的一腔熱血,最初來自我媽媽。我母親小時候學過一點鋼琴,后來因為各種歷史原因被迫中止了。她有了我之后,就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去追隨她的夢想。當時的她和今天的很多家長一樣,有著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原始發心。
上世紀70年代初,和大多數中國家庭一樣,孔祥東家并不富裕。母親在學校做代課老師,打零工賺錢。14歲那年,父母離了婚,孔祥東和弟弟跟著母親,生活的重壓全都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孔祥東的第一架鋼琴是母親給他畫的卡紙,他在卡紙上練琴,通過唱譜的方式彌補聲音的缺失。
孔祥東:那時候我雖然學琴,但是家里沒有真鋼琴,媽媽拿卡紙給我畫個鍵盤來練習。這一度讓我以為,全世界學鋼琴的人都是從無聲的卡紙上開始學起。有段時間,我到處借琴練。每次出發之前,媽媽都會把家里唯一的鬧鐘定好時間,給我帶上,比如要從4點練到4點40分,媽媽會把鬧鐘調早10分鐘。她說,你已經去麻煩別人了,跟人家講好40分鐘,你要提前離開,否則人家會嫌你鬧。
田川:您7歲時候才正式有了一臺鋼琴?
孔祥東:對,那時候一架鋼琴的價格是800多塊錢,在那個年代是一筆巨資。
田川:當時的800多塊錢,相當于現在的多少錢?
孔祥東:我覺得相當于現在80多萬。
田川:全部都是負債?
孔祥東:自己當時基本上沒什么錢,因為買了那架鋼琴,我們家吃了好幾年蘿卜干。當時我家大概有7個平方米大,一進門右邊放鋼琴,鋼琴旁邊再放一個藤椅,就到門邊了。
我媽媽是個造物主,她把房間里頂層的墻敲掉了一塊,利用過道的空間,搭出一個閣樓。我跟弟弟兩個人,弄個梯子爬上去。關鍵是爬上去,要貓著腰匍匐前行,然后翻個身躺下,我們兩個人就擠在小閣樓上面睡。睡覺的時候,你能感覺到呼出去的氣,“撞”到房頂以后,還能會回到你的臉上。
田川:您自己心里面是有壓力的吧?
孔祥東:這架琴買來我很開心,我跟我媽媽講,“謝謝媽媽,我一定努力,總有一天東東一定幫媽媽贏一臺琴回來”。
△孔祥東 幼年時期
孔祥東:我小時候學琴,媽媽對我的要求不只是嚴格,是非常嚴苛。我練不好會挨尺打,還有針扎。
那時候,我們家連每個月5塊錢的鋼琴學費都付不起。我從小碰到的老師都非常仁愛,他們都很喜歡我,就跟我媽媽講“以后東東來上課就不收學費了”。我媽媽心里很過意不去,就幫老師做衣服,作為對他們的回報。那時候我練琴手指不太乖,沒按要求讓手指立起來,小孩子的骨頭軟是很正常的。我媽媽在旁邊飛針走線做衣服,看見我練琴的手型不對,一著急針就飛過來了。小時候,我也是飽嘗媽媽嚴苛教育之苦。
雖然我媽媽對我“狠”,但是不等于她不愛我。正因為她很愛我,才下得了這樣的手。那個時候我們生活里的選項沒有現在這么多,媽媽就希望我能通過學鋼琴,有一天能成為一名小學音樂老師。
田川:希望您能有一份可以支撐生活的工作。
孔祥東:對,她希望我能有一個工作,跟音樂相伴的工作,僅此而已。
△孔祥東與母親
孔祥東:我14歲第一次聽到拉赫馬尼諾夫《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一聽淚水就流出來了,我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演奏這曲音樂。它澎湃,一氣呵成,像一片廣袤的天空,能讓你想到人生,想到生命中所有可愛的、悲傷的事物……
△孔祥東
我19歲考去美國,四個月后,真的贏來了一架三角鋼琴。那時候我從美國給媽媽打電話說,我終于贏了一臺三角鋼琴。其實我們的夢想并不大,從一個平民的底層開始追夢,就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你會發現,我還可以做得更好,這個夢還可以更大一點。
田川:您會和媽媽回顧過去嗎?比如說,她當年對您的教育方式,哪些對您有幫助,哪些過于苛責?
孔祥東:她現在有時候會表示悔意,說當時如果不那么做就好了……假模假樣地表示抱歉,但我完全不接受這樣的“道歉”。我跟她說,“媽媽你已經這樣對待我了,說實話,我不怪你,我一點都不記恨”。我是發自內心地感恩。在那樣艱難的日子里,在那種無望、絕望的境地中,是她一直逼著我前行,我真的很感激她。
從為了完成媽媽的夢想開始,孔祥東,這個在狹小閣樓里苦練的鋼琴少年,一步步登上了更大的舞臺。從全國比賽第一名,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銅獎得主,到1989年,孔祥東踏入了世界頂尖的音樂學府——美國費城柯蒂斯音樂學院。
孔祥東:我19歲才考進柯蒂斯音樂學院,那所學校的年齡上限就是19歲。我進教室一看,跟我一起上課的全是11歲、13歲的孩子,簡直像個幼兒園。我坐在里面,像一個大叔。
田川:不過是個18、19歲的孩子而已。
孔祥東:你覺得彈琴已經很不容易了,結果人家不僅彈琴,還能指揮;還有的同學是雙修專業,小提琴和鋼琴一起學,所以30年前我就知道什么叫“卷”。那會兒,我練琴練到瘋狂的時候,干脆就睡在鋼琴下面,我說我要跟它做朋友,抱它上床太難了,那就寄生在它籬下。
田川:這一段路看上去,像是媽媽推著您前行,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您身上。有沒有那么一刻,您覺得,目標似乎都實現了,但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里走?
孔祥東:在成為一個職業鋼琴家的過程里,迷茫幾乎是常態。無望,甚至絕望都是必須經歷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敏銳,你越敏銳,就越容易多愁善感;而多愁善感的人,感情維度豐富,正因為豐富,就更容易受傷。
鋼琴是全世界最孤獨的樂器。小提琴練習時,有時候還有伴奏陪著,但是鋼琴家從練琴到上臺演奏,幾乎全是一個人。每次音樂會結束以后,掌聲和鮮花落幕,一個人回到酒店,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慶功,而是自責,拿出譜子一遍遍看,責問自己這個地方怎么又彈錯了,錯誤的地方畫紅圈,然后再繼續加碼練習。
更緊張的是第二天早上,尤其是在國外,會有媒體的樂評出爐。樂評好,經紀人和唱片公司就會開心,馬上幫你安排更多演出;樂評不好,經紀人就沉默了,工作量隨之減少。你會感覺到,命運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這個職業的壓力是很大的。
從巔峰到深淵
他用音樂療愈自己
從世界頂尖音樂學府畢業,作為職業鋼琴家到各國巡演,回國開展音樂教育,孔祥東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也承受著外人無法想象的巨大壓力。2008年,40歲的孔祥東接連遭受了不少打擊,傾盡心力創作的奧運歌曲《永遠的朋友》落選,辦音樂學校的繁雜事務也是壓著他喘不過氣。孔祥東漸漸從公眾視野消失,開始了與抑郁癥近十年的對抗。
孔祥東:每個人陷入抑郁的原因都不盡相同,但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想見人、不想說話、不想交往,徹底斷絕社交。那段時間,其實我還有不少音樂會在安排中,但我開始一個一個地推掉,到最后甚至頻繁更換電話號碼,前前后后改了十幾二十次。
田川:就是為了不讓別人找到您?
孔祥東:對,即使有人真的找到我了,我99%的情況下會推脫掉,不想見人。
田川:狀態最差的時候到什么程度?
孔祥東:想輕生,這個狀態有一年多的時間。有一個階段,真的想跟這個世界告別。但內心深處還是一點點惻隱之心,不舍得這個世界,不舍得睜眼看到的所有,哪怕它們并不全是光亮的。
田川:整個過程當中,是媽媽一直陪伴在身邊嗎?
孔祥東:因為我和媽媽住隔壁,所以她一直是固定的陪伴狀態。當時,媽媽給我送飯,我都讓她放門口,然后從“貓眼”一看媽媽不在外面,我再悄悄地把飯菜拿進來吃。我媽媽就在那段時間,把抗抑郁的藥偷偷放進我的飯菜里,我完全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她這么做,肯定不會接受。
△孔祥東與母親
所以我想說,看到這期節目的朋友們,你身邊如果也有人像我當年那樣深陷抑郁,第一,請不要跟他們講大道理,在那種狀態下,所有的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第二,可以試著把他帶離家里,離開那個讓他封閉的空間。只要他愿意走出家門,事情就還沒那么糟糕。這個時候,真正能起作用的是家人!只有家人給到他溫暖和絕不放棄的決心,才能牽住這條生命,讓他慢慢往回走。
田川:在這個過程,音樂扮演著什么角色?
孔祥東:音樂對我來說,它不是一個角色或者職業,它幾乎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已經分不清“它”和“我”了。在那段最黑暗的時期,我開始為別人作曲,開始分享音樂。很多人以為作曲和演奏是分開的,殊不知它們是共通的。到現在為止,我已經為3000多人創作過音樂肖像。
田川:您和別人分享音樂的過程,也是療愈自己的過程。
孔祥東:是的!當我把音樂分享給別人的時候,在療愈別人的過程中,最后真正被療愈的,其實是我自己。這也印證了一句話:愛出愛返,福來福往。
正在與孔祥東一起排練的小朋友叫余佳鴻,13歲,是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初一的學生。幾周以后,他們將在一場音樂會上合作演出這首普朗克的《D小調雙鋼琴協奏曲》。
△孔祥東(左一)與余佳鴻(右一)
田川:你是主動自己練琴,還是要媽媽敦促你練琴?
余佳鴻:得督促一點。
田川:為什么?
余佳鴻:畢竟練琴是個苦活,不可能熱愛到這種地步。
田川:你以后想做什么?
余佳鴻:做個音樂家!
田川:音樂家,聽起來很寬泛。
余佳鴻:我說的就是比較寬泛的范圍,畢竟懂多點沒壞處。
田川:余佳鴻剛剛說,他以后想要做音樂家,這是一條很艱辛的路!
陸海嘉(余佳鴻媽媽):他考上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時候,我還特地和他聊過,我說你現在還可以退出來。他告訴我說,還是想嘗試一下。其實這一路上,不論是他焦慮還是我焦慮的時候,有好幾次我真的想打退堂鼓,反倒是他在鼓勵我。我也曾問他,是不是真的那么熱愛鋼琴?他說,“媽媽,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我覺得,我還是想繼續走下去”。也許,在他心里真的藏著一朵想開出來的花吧。
孔祥東:我一直跟所有的家長和孩子們說,學音樂,并不一定非要走音樂這條職業道路。在當下這個時代,我們的選擇比過去豐富太多了。說實話,音樂藝術是一座象牙塔,越往高處走,越孤獨、越艱難。除非你是真的熱愛這件事,熱愛到如果一生不從事音樂,會覺得人生不完整,那你再去投身這條路。
田川:很多家長讓孩子們去學,可能就是希望孩子能快樂。但隨著付出的時間、金錢多了,可能就會希望有結果。
孔祥東:年輕的家長,他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但我相信,隨著慢慢成熟,他們會逐漸明白,生命當中很多美好的東西是養分。這些東西既不能幫你掙錢,也不能給你找到一份好工作,但是它給予你的是內心真正需要的東西,是作為一個善良的人,很基本的標配。最重要的是,它能讓你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田川:家長應該拋掉功利心嗎?
孔祥東:但凡是人,都會有功利心,為了孩子這也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我特別愿意把自己的經歷分享給更多人聽,我作為一名從小練琴的琴童,到后來成為音樂工作者,如今我已經56歲,也有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去理解音樂學習這件事?我覺得音樂不只是用來聆聽,它更是一種療愈。
我最近就聽到幾個大姐跟我講,她們的孩子從學校回來,有焦慮就跑去彈鋼琴,他不是要學專業,也沒考到十級,就考到七級八級的樣子。他情緒來了,就去彈,彈完之后,情緒釋放了,再回去寫作業。我聽了特別開心!我真心希望更多家長能把音樂看作是一種釋放情緒的通道,讓孩子可以享受的東西,而不是一味追求結果的工具。
田川:練琴這種高度重復的訓練,大多數孩子都會覺得枯燥甚至痛苦,您有什么經驗、建議可以分享給孩子和家長嗎?
孔祥東: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家長在孩子學習音樂的過程中需要做的就是陪伴!最好的、最有效的教育方法就是家長和孩子一起學習。陪伴本身就是一種人生哲學,它的核心是平等。家長要和孩子平等對話,而不是用權威去壓制。如果孩子因為恐懼而學習,那么恐懼會變成壓力,壓力變成壓抑,壓抑最終可能演變為抑郁。每一個孩子的到來,其實是給家長第二次學習的機會。
現實中很多家長把孩子送去上課,自己坐在旁邊玩手機,甚至干脆把孩子往學費很貴的學校一扔就走了,慢慢孩子心中會有怨氣:“憑什么我在學,你們在玩,憑什么我一個人在那受苦”。時間久了,他的情緒會爆發。所以孩子在學東西的時候,家長可以去查資料,陪孩子一起了解、一起探索,共享知識。
比如孩子們在彈巴赫或者各種宮廷巴洛克舞曲的時候,雖然我們沒有跳圓舞曲的文化,但是家長可以去網上查一查什么叫圓舞曲,甚至可以和孩子一起跳一跳感受一下其中的節奏。對孩子來講,重要的是興趣。當他對某個事物產生距離感、失去興趣時,家長應該反思。
田川:我想知道,無論是不是天才型選手,都必須要經歷日復一日苦練的過程?
孔祥東:那當然,因為不經過苦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才能。當然才能也有高有低,但如果不用“努力”這把鐵鍬去挖,你身上的才能是沒辦法被發現的。而且在努力的過程中,一定要經歷一個白熱化的階段,那種飛蛾撲火似的、忘我的奮進和努力才能真正突破自己。
田川:您所謂“飛蛾撲火的奮進”,是自發式的投入進去,如果只是被動地完成練習,也是不成形的?
孔祥東:其實我們每個人在付出愛的時候,都會猶豫、會糾結。因為心里總在想:我付出了這么多,會有回報嗎?這么多年的青春、情感、專注,到最后會不會只是打了水漂?對音樂藝術這份熱愛,完全無所謂它會不會給你回報的時候,你才能走入其中。當然,很多人確實也是這么做的,卻也沒有等來“回報”,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幸運兒!
制作人:張燕
編導:沈爽
編輯:Gy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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