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貓咪常常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它們靈動的身影、慵懶的姿態,以及與人類之間微妙的情感交流,都讓人不禁陷入思考。詩人、譯者孫冬的文化散文集《如何成為一只貓》,以貓為載體,巧妙融合了哲學、社會學與心理學的視角,讓我們從一個別樣的角度去審視這個世界。書中以貓為寫作(繪畫)對象,通過對貓的行為以及人貓互動的細致觀察,生發出對人與動物、自然與城市、男性與女性之間復雜關系的深入探討。從貓咪的獨特性中,我們得以汲取智慧,學會如何接納自我、包容他人,最終尋找到一種內外平衡、和諧共生的生活狀態。
《如何成為一只貓》
孫冬 著
朱蕊 繪
守望者|南京大學出版社
文|孫冬
1
像貓一樣思和想
有什么能比得到喵星人的芳心還令人開懷?你看它胡子舒展、瞳孔放大,在你腳下蹭來蹭去,還躺在地上獻出自己的小軟肚皮。喵星人以“求寵”的身段來寵愛你,你怎能不擱下手頭的破事兒毫不保留地對喵星人掏出一顆喵心?
可你真的能掏出一顆輕盈而毛茸茸的喵心嗎?康德的“物自體”概念堅決地否認了這種可能性:你不能。因為我們都是透過一個自我構建的狹窄深淵來觀察世界。我們和動物親密互動,從動物世界那里獲得內部訊息的時代已經被祛魅的理性殺死了(例如,精通動物語言的俄耳浦斯)。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放下人類的身段,嘗試去理解動物,理解一只貓。
要了解貓,像貓一樣思和想,要從爬行、從培養肌肉記憶開始。在地板上爬,在桌上爬,在馬桶上爬,在衛生間的大理石地面上爬,在樓梯上打滾……靈活地繞過瓶瓶罐罐,在大大小小的平衡木上跳躍。任由亞麻地毯在肘部壓出凹痕(這時候,你就了解了一個無毛動物的劣勢),在香樟樹、家養綠植和鞋盒子邊緣蹭胡須和臉頰,伸出舌頭舔水,無差別地對待自己的屁股和嘴巴。
《九尾靈貓》朱蕊 繪
要理解一只貓,或者也可以從理解你自己開始——思考人是如何努力地掩蓋自己的動物屬性,思考人的大腦剪輯和美化生活的過程。
用貓的眼睛去觀察世界,就會體察到人類的龐大、光禿和笨拙。美國浪漫主義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它看見一只鳥》,描繪了一只捕食的小貓。面對一只知更鳥,貓的口水滂沱,簡直能給舌頭洗澡。它輕笑、潛伏,嘴在“摩拳擦掌”,但是這個“美味”最后還是凌空一躍,飛走了。在貓看來,知更鳥并不是展翅高飛,而是飛速地邁開了它的“一百個腳趾頭”。詩人借助貓的認知來去除語言的規定性,“去類屬”和“去人類中心”的視角可謂絕妙。
2
與貓對視
要理解一只貓,你需要和貓赤裸相見。在《我所是的動物》中,法國哲學家德里達敘述了自己與一只家貓在浴室里的尷尬邂逅,他將這一相遇定性為“先于一切認識”的“非知”場景,這種社會性斷裂和象征層面的塌陷,其沖擊力大于列維納斯所論及的與他者之臉的遭遇。在赤裸著面對一只貓的過程中,德里達體驗到人類被動物凝視的不安。人赤裸的身體通過一種互為鏡像的游戲,成為和貓一樣毫無防備的“赤裸生命”。
當然,所謂的赤裸相見,并不一定是露出裸體。向貓眼里的深淵回望,我們只能把最深刻的羞恥放進它對我們的闡釋,而當人恢復鎮定,他必然會為自己“產生羞恥感而感到羞恥”。更有甚者,對貓的凝視可能會激起殺意。這也是為什么在愛倫·坡的《黑貓》里,“我”會被內心深處那種神秘難測的力量驅使,挖掉了家貓的一只眼睛,并流著淚吊死了它。
《自閉中》朱蕊 繪
約翰·伯格曾在《看》中比較了人類的對視和人與動物的對視。人和動物之間的不可通約性是由象征層面上的匱乏所造成的。而人與貓的對視似乎比人與其余動物的對視多出一層神秘的意思。和一只羊或者一只鴨子眼神的相遇,完全不會讓我們動容和害怕。其余貓科動物,如老虎、獅子能夠給我們留下印象的,也無非是它們的矯捷和兇猛。與其他動物相比,貓眼睛深處的沉默像是一個人類無法涉足的禁地,更糟糕的是,它還包含著一種對人類秘密和本色洞察如鏡的傲慢,傳達出仿佛可以說出人話但不屑于說的一種無禮。它們大大的瞳仁可以瞬間關閉,把你的目光擋了回去。那道豎直的窄縫可以讓你更加不寒而栗。
貓的松果體無法接收到紅色、綠色、橙色和棕色的信號,但它們能夠看到人類色譜之外的顏色,從貓的眼中看世界,色彩比你認知得要更加豐富,且異常。如果你站得太遠,它們可能只看到一些輪廓和色塊,因為貓眼睛的變焦能力不如人類,即使你離得夠近,它們也不會真的看到“你”。它們對于你作為整體的人不感興趣,卻對你的局部更加好奇,你的手指、你的吊墜和襪子。和嬰兒一樣,它們不能完成對你(作為一個人)的想象和構建。它們拒絕做一面撒謊的鏡子。在貓眼里,你被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有的部分組合在一起,但它的秩序和我們理解的不同,有的部分和沙發連在一起,有的和地板在一起。在貓那里,你還沒有獲得人的主體性。你被貓打回真實界的原形,與其說貓被取消了對人命名的可能性,不如說人的命名無法在貓那里獲得合法承認。
3
成為“貓—人”
我們終其一生熱愛過一些人,其實不過是熱愛著貓。
你愛貝蒂·戴維斯,不就是愛她優雅的神經質和反復無常;你愛費雯麗,不就是愛她催眠一樣的綠色瞳仁;你愛安吉麗娜·朱莉,不就是愛她陰沉、暗黑的氣質;你愛“貓王”,不就是愛他胖乎乎的臉蛋和黏糊糊的眼神;你愛詹姆斯·迪恩,不就是愛他的高冷、歪頭、聳背(你猜他肯定有性感的、帶刺的舌頭);你愛麥當娜,不就是愛她媚惑的聲音和凌厲的爪子;你愛“石頭姐”,不就是愛她那雙不成比例的眼睛和滿不在乎的笑容;你愛雷佳音,不就是愛他圓頭、呆萌和悶頭吃飯的樣子。
狗讓我們更加確信自己,貓讓我們更加懷疑自己。貓從不試圖處理矛盾,它們就是矛盾本身。狗試圖成為人,成為你投射情感的欲望客體,而貓卻拒絕成為我們生活方式的產物,貓讓你成為貓—人。狗和我們之間相處越久,越像是一種必然的婚姻關系,而貓時刻提醒著我們,我們過去相遇的偶然性和未來關系的不可預測性。它們收受人類的一點賄賂,一些確保其在人類社會生存的籌碼,多余部分一概原路退回。
《股市綠太久》朱蕊 繪
和貓相遇可以說是一種“奇遇”,每個人在這種純粹生物性的相遇中獲得的體驗可能都不相同。這也是貓奴們樂于分享養貓經驗的原因之一,別人家的貓似乎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是一種神奇動物。和貓的相遇讓你懂得,你只是一個和貓不一樣的生物,是有能力在人類界為貓提供食物和住所的生物。
說成為一只貓,并不是說要擁有貓的身體,不是模仿貓,而是破除舊的人,成為一個“生成貓”,是一種內在介入。在美國詩人丹尼斯·萊弗托夫的一首詩《一只作為貓的貓》中,我和貓的長長的對視導致了我們之間分野的模糊,最后生成了我—你—貓—人。“成為貓”是內在和精神器官的進化;是扣除器官的舊有屬性和發現新功能,挖掘我們內在的貓性,接受自己被拋入的這個世界自行其是、如其所是;是長出六指,向著無限形態而生長。就像是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所說的:“我很大,我包羅萬象。”
4
無價值就是價值
貓從不刻意讓自己對人類有用,它們既不是狗那樣的伴侶和打手,也不是牛馬雞鴨那樣的生產者兼生產資料。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價值和意義。它們在長時間睡覺之后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以此拒絕被人類奴役和驅使,即使接受了嗟來之食也安之若素。
要成為一只貓,你需要脫離群體,只和自己抱成一團。貓的遺世獨立近乎高貴,近乎絕情。即使是衣衫襤褸的阿三阿四,也不是低三下四、阿諛奉承之輩。要成為貓,就要接受無道德的純真。無道德不是不道德、無尊嚴,相反,貓是有尊嚴的物種。狗會隨地便溺,貓則把自己的糞便掩埋起來。貓一天中要花大量的時間把皮毛梳理干凈,即使是那些皮毛暗澀的野貓也很注意儀容。它們下崽的時候會躲在一個角落,臨死之前也會找一個僻靜之處,不會讓自己暴尸于白日之下。它們這么做顯然不是迫于輿論和道德壓力,它們是天然的尊者。
《仰望》朱蕊 繪
當然,要成為一只貓,也要接受貓對于秩序的破壞。它們在桌子上行走,在你的杯子里喝水;打碎花瓶,抓破沙發、地毯、墻紙;在家養綠植里撒尿,把花從土里拽出來;把客廳鬧鐘后面的旋鈕拔下來,藏在臥室的地毯下面。
當你大聲呵斥,它們表現得一臉無辜,這是因為它們不會把你的呵斥和它們的行為畫上等號。這不是頑劣,而是因為貓生來就是獨居動物,它們只需要解讀來自其它動物的危險,而不需要解讀其它動物的語言和意圖。對貓來說,沙發和地毯是用來抓撓的,地方是用來占據的,唯一須遵守的原則是先來先得。憤怒和規訓行為只能使得你在貓的眼中像一個危險的、毫無理性的大猩猩。唯一的解決方法是你做出改變,比如把沙發套上套子,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多放上幾張貓抓板,或者,減少貓在房間里自由活動可能撞上的障礙物。
要成為貓就要永遠愛自己。貓選擇打盹的地方絕對是整個房子里最舒服的地方,冬天是陽光最充足的地方,夏天是最涼快的地方。愛自己,就不去強迫自己前后一致、畫地為牢。要成為貓,就要避開無效的社交,理所當然地把時間用來睡覺、梳理毛發、閑逛和釋放欲望。要成為貓,是放棄貓主人的主體,放低姿態,放棄評判和教化,接受破碎和脆弱,在共享的環境中、放松的狀態下,形成讓彼此舒適的關系(距離)。成為貓就是成為當下之物,與其在概念層面區分人和動物的“靈魂”,何不把命名性語言暫放在一邊,在無名中立足、在沉默中現身?即使象征的人設崩塌,風度和驕傲也俱不受損。人與貓相遇后,人不再是人,而是貓—人。
(本文摘選自《如何成為一只貓》,內容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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