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1929.1.12-2025.5)
著名倫理學、政治哲學家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于近日去世。筆耕不輟、名滿天下幾十年,作為一個學者,他無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關于麥金太爾的生平可參見émile Perreau-Saussine, Alasdair MacIntyre: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Notre Dame Press, 2022)。
2022年出版的《麥金太爾思想傳記》
麥金太爾身上最著名的標簽大概是社群主義者,但這一標簽極大地掩蓋了其思想的復雜性與深刻性。在學術生涯早期,麥金太爾的研究重心是馬克思主義,曾試圖論證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的兼容性。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他已基本告別馬克思主義和基督教,逐漸轉向一種托馬斯式的亞里士多德主義。上世紀八十年代后,以《追尋美德》(1981)為核心,輔以《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1988)、《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1990)以及《依賴性的理性動物》(1999)等一系列作品,麥金太爾的倫理政治思想逐漸發(fā)展為一個完備的體系。用一篇短文來總結其學術成就既不可能也不可取,下文將圍繞麥金太爾最重要的作品《追尋美德》來介紹其核心觀點與研究風格。
2024年再版的《追尋美德:道德理論研究》中譯本
麥金太爾的古今之爭
在《追尋美德》一書的序言中,麥金太爾以最大的篇幅討論了馬克思主義。聯(lián)系他的寫作年代和學術背景,在一本為亞里士多德式倫理學辯護的書中首先大談馬克思主義并沒有乍看之下那樣怪異。他的基本觀點是,馬克思主義本身是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但兩者分享的預設和面對的困境大同小異,因此它們之間的紛爭只是現代性內部的爭論,而重要的是古今之爭。
什么是“古”,什么是“今”呢?
麥金太爾認為,今日的道德語言處于無序狀態(tài),來自傳統(tǒng)與現代的道德話語碎片混亂地堆疊在了一起,“我們所擁有的就只是一個概念體系的諸片段,并且很多已缺乏那些它們從中獲取其意義的語境”([美]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追尋美德》,宋繼杰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頁)。結果是,今日的道德語言無時無刻不在表達分歧,且分歧無休無止。
情感主義者認為,道德分歧無休無止是無可避免的現象,因為本就不存在客觀的道德標準。麥金太爾把情感主義當成二十世紀以來幾乎所有道德哲學的共同本質,并認為這是啟蒙籌劃發(fā)展到二十世紀的結果。所謂啟蒙籌劃,就是為道德提供理性證成的現代計劃。麥金太爾分析了基爾克果、康德、休謨這三位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現代道德理論家(基爾克果的寫作以康德的失敗為背景,康德的寫作則以休謨的失敗為背景),認為他們的理論即使按自己的標準也無法成立。例如休謨試圖將道德建立在欲望上,卻隱蔽地訴諸“正常人的欲望”這樣一個外在于欲望的標準。“因此,為道德提供一種證明的籌劃決定性地失敗了。”(63頁)失敗的原因在于,他們都試圖從人性中推導出道德規(guī)則,但這種人性觀念已喪失了目的論維度,而他們青睞的道德規(guī)則又都是與目的論人性觀相配套的。
在麥金太爾看來,這是對亞里士多德體系的崩潰缺乏意識的表現。“在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體系中,偶然所是的人(man-as-he-happens-to-be)與實現其本質性而可能所是的人(man-as-he-could-be-if-he-realized-his-essential-nature)之間有一種根本的對比。倫理學就是一門使人們能夠理解他們是如何從前一狀態(tài)轉化為后一狀態(tài)的科學。”(67頁)反亞里士多德的現代科學為理性設置了嚴格的界限。理性能夠把握有關事實和數學關系的真理,但無法觸及目的。因此現代道德的籌劃者“都拒斥任何目的論的人性觀、任何認為人具有規(guī)定其真正目的的本質的看法。”(69頁)
麥金太爾指出,尼采最清楚地看到了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崩潰,且愿意直面其后果。因此尼采的學說最能代表拒斥亞里士多德的最終結局。而如果我們不想追隨尼采,就必須重建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于是道德理論中的古今之爭就被簡化為了這樣一道選擇題:尼采還是亞里士多德?
重建亞里士多德式倫理學
麥金太爾認為古勝于今,但他沒有簡單重復亞里士多德的觀點,而是避開了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化的生物學(但在《依賴性的理性動物》中,麥金太爾對生物學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打造了一套具有歷史主義和社會建構論色彩的、以美德與內在善好為核心的倫理學,其基礎概念是“實踐”:
我想用“實踐”來表達任何在社會中建立起來的融貫且復雜的合作性人類活動形式。一些卓越標準適合于、并部分定義了這種實踐。通過這種活動形式,在試圖達到那些卓越標準的過程中,內在于特定實踐的善好被實現了;那一活動形式,連同其結果,即致力于變得卓越的人類能力和其中包含的關于人之目的與善的觀念,被系統(tǒng)地拓展了。(238頁,翻譯略有修改)
2013年出版的《依賴性的理性動物:人類為什么需要德性》中譯本
麥金太爾指出,內在善好就是那種只有參與特定實踐才能獲得的善好,亦即獲取內在善好的手段與內在善好本身無法分割開來。例如如果不去下棋,我便無法獲得下棋這一實踐的內在善好。外在善好——例如財富——則可以通過許多不同的方式獲取。而所謂美德,就是能讓人獲取內在善好、維持實踐的品質。
實踐有內在善好,但不同的實踐可能互不相容。小到報興趣班,大到職業(yè)選擇,我們必須有所取舍。如果缺少一種作為整體的人生目的、善好生活觀念,我們便無法對各種實踐作出排序,無法賦予各種美德以恰當的語境。此外,有些美德——比如矢志不渝(integrity)——如果不參照作為整體的人生也無法得到說明。因此僅了解實踐還不夠,必須輔之以人生統(tǒng)一性(the unity of human life)。麥金太爾認為,雖然現代社會把人生切割為了不同的部分,現代理論傾向于原子式地思考人的行動,分裂地思考人的角色,但在敘事中獲得統(tǒng)一的自我觀念并不會讓人陌生。他指出,我們必須理解人的意圖才能理解人的行動,而只有參照人的背景才能理解人的意圖。人本質上是一種講故事的動物,通過講自己的故事來理解自身,講別人的故事來理解他人。
麥金太爾進一步指出,善好生活隨環(huán)境變化而變化,我們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以不同的社會身份追求善。“這樣,我就從我的家庭、我的城邦、我的部落、我的民族的過去中繼承了多種多樣的債務、遺產、正當的期望與義務。這些構成了我的生活的既定部分、我的道德的起點。這在一定程度上賦予我的生活以其自身的道德特殊性。”(279頁)于是要理解善好與美德,還得引入傳統(tǒng)這一維度(他在《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指出,自由主義雖然試圖脫離傳統(tǒng)來建構社會秩序,但其實也隱含了自己的傳統(tǒng))。不過麥金太爾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保守主義者。他認為傳統(tǒng)是可以被批判的,且這恰恰是傳統(tǒng)富有生命力的表現。
1996出版的《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中譯本
“古”何以勝“今”
麥金太爾并不認同主流分析哲學家對歷史與哲學的嚴格區(qū)分。他強調,道德總歸是特定社會的道德,不存在脫離時空背景的道德本身,道德哲學的歷史化是無可避免的。非歷史的道德哲學難免淪為這樣一種研究:以最為精巧的邏輯學和語義學工具來雕琢一些陷入獨斷而不自知的偏好。
作為歷史主義者,麥金太爾認為并不存在可據以判斷道德理論優(yōu)劣的永恒標準,因此我們無法期望一種完美的理論。但沒有絕對的標準并不等于沒有標準。麥金太爾相信,他所論述的這套理論就是迄今為止最好的道德理論。因為它超越了其他各種道德理論的限度,能最好地理解這些理論的預設,吸收其長處,并對其弱點的產生緣由和可能的修正方式作出解釋。
斯人已逝,美德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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