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辛棄疾的詞,剛柔并濟。他的詞,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豪邁;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哲思;有"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哀愁,
詩,好比北方的建筑,大氣磅礴;詞,仿佛江南的園林,婉約含蓄。如果說,蘇軾是以詩為詞,將詩與詞融合,那么,辛棄疾,則是以文為詞,拓寬了詞的境界。
他引經據典,將經史子集的語匯,自由化用到詞中。他的詞,引用典故,涉及典籍,多達150多種。
他以散文化的句式,拓展了詞的內容,讓人眼前一亮。他在《賀新郎》中的詩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有一種帶著悲愴底色的超脫。
他繼承了陶淵明"質性自然"的語言風格,常用白描的方式,寫景,寫情,不事雕琢,質樸清新。
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說,放翁善寫景,而稼軒善寫情。陸游筆下的風景,讓人有身臨其境的錯覺。他的《幽居初夏》,像是用文字為我們描了一幅畫: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詩中的景色,仿佛就在我們眼前。
而辛棄疾筆下的夏日圖景,在蟬鳴蛙鼓的表面下,蘊藏著一顆"男兒到死心如鐵"的赤子之心。
他將失意英雄的滿腔悲憤,"沙場秋點兵"的豪情,轉化成一草一木的深情。《沁園春》里,他以山勢寫軍陣,"疊嶂西馳,萬馬回旋",是他獨有的隱喻。
他的田園詩詞,遠非簡單的田園牧歌,總有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氣魄。
正如葉嘉瑩所說,"稼軒詞中的山水,都是他英雄懷抱的另一種展現形式"。
1140年5月28日,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濟南府歷城縣,今山東省濟南市歷城區。他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中年后別號稼軒。
他與蘇軾合稱“蘇辛”,又與李清照并稱“濟南二安”。他是南宋官員,是將領,是文學家,也是豪放派詞人,被稱為“詞中之龍”。
辛棄疾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21歲的他,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
紹興三十一年(1161),二十一歲的辛棄疾率五十騎突襲金營擒叛將時,怎么也不會想到,二十年后,將在江西鄉野寫下"稻花香里說豐年"的詩句。
這位"青兕"般的戰士在1181年冬被彈劾罷官,自此開啟二十年隱逸生涯。當北伐之劍銹蝕匣中,筆墨便成了他丈量山河的另一種方式。
公元1181年,宋孝宗淳熙八年,42歲的辛棄疾,被彈劾罷官后,隱居上饒帶湖。壯士拂劍,浩然彌哀,歸隱的這段時間,辛棄疾創作的田園詞,總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愁緒。
江南的鄉村,給了他最大的慰藉。這年春天,辛棄疾將“鄉間所見”,寫入詩詞。
《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
辛棄疾 宋代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鷓鴣天》,詞牌名來源于唐代詩人鄭嵎的詩句:春游雞鹿塞,家在鷓鴣天。又名《思佳客》、《思越人》《剪朝霞》、《驪歌一疊》。為小令詞調, 雙片55字, 上片四句三平韻, 下片五句三平韻。
辛棄疾的這首《鷓鴣天》,描繪江南農村的春日美景,上片寫近景,下片寫遠景,借景抒情,用文字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江南山村的春日風景畫,興致盎然,意蘊深遠。短短幾十字,將他陶醉于山村景色的心情描寫得惟妙惟肖。
詞的上片,"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生動地寫出桑樹抽芽、蠶卵開始孵化的農家生活。
古老的農耕文明,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詩經·豳風·七月》寫道:"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陽春三月,農家用鋒利的斧頭,修剪桑樹枝,砍掉高高的長枝條,攀著細枝摘取嫩桑。
詩中,一個“破”字,非常傳神地寫出桑葉萌發的狀態。在春風的催動下,桑葉萌發、膨脹,最終長出嫩綠的新芽。桑葉的萌發的力量和速,就像破土而出的幼苗一樣,生機勃勃。
第三句“平崗細草鳴黃犢 ”,生動地寫出小黃牛吃草的神態。"平岡",平坦的小山坡。一整個冬天,小黃牛都被關在牛欄里。春風和暖的日子,它在山坡的草地上悠閑地哞哞叫喚,歡快地吃著鮮嫩的春草。
詩中的“鳴”字,表面寫小牛的叫聲,實則寫它初見春草的欣喜,那悠閑吃草的神態,躍然紙上。王安石在《題舫子》一詩中寫道:“愛此江邊好,留連至日斜。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與辛棄疾詞中描繪的意境,頗為相似。
第四句中的“斜日”、“寒林”、“暮鴉”,這些原本凄涼的景象,因為一個"點"字,發生了變化。落日斜照著春寒時節的樹林,樹枝上棲息著一只只烏鴉。
詩中“點”狀的烏鴉,或飛或棲,好似一團墨點,這樣寫實的手法,好像是作者描繪的一幅天然圖畫。
從詩中看,下半片寫景的方式,與上半片是有區別的。下半片寫景,有層次,有波瀾。從眼前的平岡看向遠方,看到了若隱若現的遠山,縱橫交錯的小路,還有飄揚著青色酒旗的賣酒的人家。很顯然,詞中的景色,由鄉村回歸城里。
“青旗沽酒有人家”,這一句可謂下片的點睛之筆。短短7個字,將自然風景過渡到人的活動,打破了一味寫景的單調。這是辛棄疾的創意,也是寫景詩詞的訣竅,這樣寫作,詩詞才有了靈氣。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這兩句是全詞的點睛之筆,寫景,又抒發議論,決定了全詞的情調。
單從頭三句及“青旗沽酒”句看,這首詞的情調是輕松愉快的。但如果放眼當時的背景,就會發現,詩人一籌莫展的惆悵,流露于字里行間。
當時,南宋偏安杭州,朝中大半是些昏憒無能,茍且偷安者,身為忠義之士,辛棄疾面對敵人節節進逼的情勢,他想圖恢復,卻報國無門,如今,更是被小人彈劾,歸隱鄉間。
“斜日寒林點暮鴉”一句,已經向我們透露了詩人郁悶的心情。到了“桃李愁風雨”,更是把詩人憂國憂民的感慨,表現得淋漓盡致。
“春在溪頭薺菜花”,這一句,可以看出詩人對南宋偏安的現狀,依然報有很大的希望。
鄉野農家,在春天展望秋天的收獲。而暫居鄉村的辛棄疾,也從這生機勃勃的江南春天,看到了復興的希望。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在上饒帶湖,辛棄疾生活了將近十五年。期間,他也曾有過短暫的出仕經歷,但大部分時間依然是在上饒鄉間度過的。
在此期間,他留下了不少詞作。這首《西江月》,便是他經過江西上饒黃沙嶺道時寫的一首詞。
辛棄疾的這首詞,生動、活潑有趣。江南鄉村的夏夜,在蟬鳴、蛙聲、稻香的渲染下,別有風味。"明月驚鵲","清風鳴蟬","稻香蛙聲","星雨溪橋"這一系列夏日景象,在他的筆下,活色生香。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風、月、蟬、鵲,這些看似平常的景物,卻在詩人的巧妙的組合下,變得獨特。
表面看,是明月搖曳了樹枝,驚飛了喜鵲。實際上呢,是因為月光明亮,驚動了枝頭的喜鵲;而鵲兒驚飛,自然也就會引起樹枝搖曳。
同時,知了的鳴叫聲,再不同時間也是有區別的。夜間的蟬鳴,不同于烈日炎炎下的嘶鳴,夏夜涼風里,蟬鳴讓人感到清幽。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借嗅覺的稻香、聽覺的蛙聲,營造豐收的意象。表面寫的是農人對于豐收的喜悅,實為詩人內心對太平年景的向往,在辛棄疾心里,興國安邦的初衷,從未改變。
"七八個星天外",化用了盧延讓《松寺》的詩句:"兩三條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
詞中的“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輕微的陣雨。這些景象與上片的清幽夜色,樸野成趣的鄉土氣息,相得益彰。
特別是“天外”和“山前”,讓本來遙遠的,不可捉摸的鄉村林邊茅店的影子筆鋒一轉,小橋一過,意想不到地出現在眼前。
或許,詞中的"舊時茅店",已是詩人多年閑居鄉野,不可磨滅的記憶。或許,是他對過往北宋盛世的追憶,以及對南宋將來復興的期許。
結尾,"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通過"路轉"與"忽見"的轉折,訴說人生際遇的偶然與豁然開朗的心境,宛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外驚喜。
辛棄疾的這首詞,看似平鋪直敘,平平淡淡,未用一個典故,讀起來,卻如醇厚的美酒,天然去雕飾的文風,最動人。
辛棄疾的這首《西江月》無一句直接抒情,卻通過聲、色、味交織出的夏夜,傳遞出詩人內心深處的感悟。
看似平淡的文字之中,卻有著詩人潛心的構思,淳厚的感情。或許,從這首詞里,我們可以更好地了解辛棄疾,領略稼軒詞于雄渾豪邁之外,另一種婉約境界。
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的夏天,當時的朝廷委任外戚韓侂胄用事,欲圖北伐,于是,閑居瓢泉八九年之久的辛棄疾,被重新啟用。
已經63歲的辛棄疾,被任命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當年六月到任。
從鉛山前往紹興赴任的途中,經過常山農村,辛棄疾感慨萬分,填了這首《浣溪沙》。
《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
北隴田高踏水頻,西溪禾早已嘗新。隔墻沽酒煮纖鱗。
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云。賣瓜聲過竹邊村。
北邊高地的農人,為了抗旱,辛勤地踏水灌地。西邊的早稻,已經嘗過新。隔墻買酒燉小魚,自給自足的農家生活,浪漫又溫馨。
忽然間下了一陣雨,使人感到涼爽,可是一會兒連一點云彩也沒有了。賣瓜人已走過竹林旁的村莊。
《宋會要輯稿》詳細記載了江南圩田的水利體系,詞中的"北隴田高踏水頻",再現了古代農事的辛勞。北方的農田,地勢較高,因此需要頻繁踩踏水車,灌溉農田。
"西溪禾早已嘗新",西邊的早稻已收割嘗新,從側面說明南北氣候差異,與農人勤勞。《夢粱錄》記載了六月"早禾節"的民俗。南宋時期,素有"蘇湖熟,天下足"的說法。從古至今,農業都是立國之本。
"嘗新禾",這一農耕文化的細節描寫,或許有委婉勸諫的含義,提醒朝廷,重視農業。
夏季的天,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天氣瞬息萬變,忽然下了一場雨,轉眼間,云彩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常山,縣名,今浙江省常山縣。隴,意為高地。踏水,指用雙腳踏動水車。禾早,早熟的稻米。嘗新,指品嘗新稻。纖鱗,詞中指小魚。
"賣瓜聲"打破傳統田園詩以靜謐為美的傳統。這或許是受到蘇軾"牛衣古柳賣黃瓜"詩句的影響,或許預示了南宋經濟的發展,農家生活一派祥和。
"賣瓜聲過竹邊村",以聽覺收尾,余韻悠長。看似喧鬧,實則反襯雨后鄉村的寧靜,與王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異曲同工。
以"市聲"入詞,看似閑筆,實則暗含對朝廷重農政策的肯定。而辛棄疾本人也曾在《美芹十論》中說:"農者,天下之本也"。
杜甫曾在詩中說,"西鄰棗栗多,賣棗以為活"。很顯然,辛棄疾的"賣瓜聲過竹邊村",深受杜甫的影響。
辛棄疾的這手田園詞,用樸實的文字,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田園畫,詞中"踏水頻"、"沽酒煮鱗"等細節的描寫,還原了農人勞作與休憩的真實狀態。"踏水頻"三字,將江南抗旱的艱辛,與"嘗新"的豐收喜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相比蘇軾"村南村北響繰車"的詩句,辛棄疾的田園詞,更顯生活化。辛棄疾脫下戰袍,以武將之筆寫田園詩詞,讓我們看到洗盡鉛華后的他,豪放詞人的背后,細膩溫潤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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