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輪轂與鐵軌的撞擊聲漸漸放緩時，我攥緊了窗簾。平壤站的月臺上，穿藏藍制服的軍人像松柏般筆直站立，廣播里循環播放著鏗鏘的進行曲。同行的大叔嘟囔著“這陣仗怪嚇人”，我卻突然被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攫住視線——那是個綰著烏木發簪的姑娘，襟口繡著雪白的玉流泉水紋，在灰撲撲的人群里，像一株沾著晨露的鈴蘭。

“歡迎來到平壤，我是金恩珠?！彼f過熱毛巾時，腕間銀鐲撞出清脆聲響。身后幾個年輕小伙瞬間紅了耳尖，北京來的王哥直愣愣冒出一句：“姑娘你這長相能出道??！”金導掩嘴輕笑，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在朝鮮，最美的姑娘都在導游隊伍里呢?！?/p>

羊角島的星光晚餐

大巴穿過暮色中的大同江時，金導指著江心燈火通明的孤島：“那是各位下榻的羊角島酒店，47層高?！睆V東阿姨小聲嘀咕：“怎么像被流放孤島似的？”可當電梯升至頂層旋轉餐廳，所有人都噤了聲——落地窗外，平壤的星空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江面漁火與天上銀河連成一片。

晚餐的銅鍋里咕嘟著野山菌燉雞，金導跪坐在榻榻米上給眾人分湯。上海姑娘小林突然哽咽：“這雞湯...好像我奶奶煮的味道。”金導輕輕把湯碗推過去：“酒店廚師長早上五點去郊外挑的活雞，他說遠方客人要喝帶著晨露香氣的湯?！?/p>

凌晨兩點的秘密

深夜我被渴醒，赤腳摸去大堂自動販賣機。月光透過穹頂灑在空蕩蕩的咖啡吧，卻見金導蜷在沙發角落，就著壁燈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她慌慌張張合上本子，我卻瞥見泛黃紙頁上密密麻麻的中文筆記：“旅客說酒店枕頭太高...廣東客人喜歡餐前喝湯...”

“我在記錄大家的習慣呀?！彼馔t，“去年有個武漢爺爺說泡菜太辣，今年我們廚房就備了蜂蜜腌蘿卜?！蔽铱粗サ闷鹈男淇?，突然明白為何餐桌上總出現上海人愛的甜口鍋包肉，為何重慶小哥隨口提句“想念豆瓣醬”，次日小菜里就多了辣醬。

萬壽臺前的眼淚

參觀萬壽臺銅像那天烈日灼人。我們按指示排隊獻花時，發現金導從隨身布包掏出塊繡帕，反復擦拭銅像底座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爻誊嚿纤冀K沉默，直到天津大姨遞過潤喉糖：“閨女嗓子都啞了，歇會兒吧?！?/p>

這個總是微笑的姑娘突然顫抖著打開手機相冊——照片里病床上的老人戴著和她同款銀鐲?！拔夷棠淌菄H飯店服務員，接待過中國醫療隊?！彼﹃聊?，“03年非典時，你們送來的中藥救了她。”大巴駛過千里馬銅像時，一車人默默把備用的暈車藥、暖寶寶塞進她的布包。

離別時的手寫信

最后那晚，金導挨個房間送別。她掏給我的不是旅行社紀念品，而是張印著金達萊花的信紙，字跡工整得像是描紅本：“您說想念女兒時，我偷偷記下了這句話——‘江水再冷，游過就是春天’。我媽媽去中國交流時學的，送給您?！?/p>

次日清晨離境，她依然穿著初見時的青衫，站在月臺上揮動那條褪色的紅綢巾。火車啟動瞬間，我忽然看清她制服第二顆紐扣系著的，竟是我們偷偷塞給她的中國結。

【后記】

在丹東口岸換回中國手機卡時，微信突然涌入三十幾條未讀消息。我點開全是旅行社群發的風景照，卻在劃到最后時愣住——有張抓拍于羊角島餐廳的模糊照片：玻璃窗倒影里，我們舉著大同江啤酒碰杯，而角落的金導正踮腳調整空調風向，側臉浸在暖黃的光暈里。

原來隔絕從來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是否愿意凝視對方的眼睛。那個總說“朝鮮物資不足請多包涵”的姑娘，卻讓我們帶走了整個大同江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