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雪》
母親生得美。這美不是脂粉堆砌出來的,而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即便后來在田間地頭操勞半生,那美也不曾消減分毫,反而像老銀器般,愈磨愈亮。她高顴骨,丹鳳眼,年輕時走在街上,常引得路人回首。若不是為了侍奉雙親,她本可以在城里過得很好——縣人大代表、礦務局工會干事的履歷,足夠讓她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但她回來了。帶著她的鋼筆、她的書本、她的好字好文章,回到了這個貧瘠的村莊。我記得她伏在煤油燈下記賬的樣子,手指纖細,卻布滿老繭。村會計的賬本總是干干凈凈,數字工整得像列隊的士兵。有時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她便抬頭沖我笑笑,眼角的細紋里藏著說不盡的溫柔。
家里九張嘴要吃飯。母親天不亮就起床,熬粥、烙餅、喂豬、飼雞,然后扛著鋤頭下地。晌午回來,別人歇晌,她卻要洗衣。木盆里的水要換三次,直到清澈見底。她說:“衣服要洗得能照見人影才行。”傍晚收工,又要縫補衣裳。我常在煤油燈漸弱的火光中睡去,醒來時她還坐在那里,針線在指間穿梭,影子投在土墻上,像一幅永不褪色的剪影。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謹小慎微的人。有文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母親舍棄了青梅竹馬的初戀,選擇了父親,只因他肯做上門女婿。他們的婚姻平平淡淡,父親是個悶葫蘆,情商不在線。但母親從不抱怨,她總說“命當如此”,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只有一次,我見她對著鏡子發呆,手里捏著年輕時在礦務局拍的照片。那時她梳著兩個烏黑的長辮子,細皮嫩肉,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離家去京城那年,母親連夜給我趕制了一件棉襖。針腳密得能防雨,棉花絮得厚實均勻。她說:“城里冷,別凍著。”后來每次回家,她總要張羅著做粘豆包、燉柴雞。廚房里蒸汽氤氳,她穿梭其間,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那些味道,如今想起,舌尖仍會泛起記憶的漣漪。
老杏樹是母親的知己。開花時,她坐在樹下揀菜;結果時,她挎著籃子分給鄰里。杏子黃里透紅,像她年輕時羞紅的臉頰。有年大旱,杏樹險些枯死,母親每天從井里打水澆灌。井臺高,她力氣小,要踮著腳才能把水桶拎上來。我說:“別費這個勁了。”她卻說:“樹活一輩子不容易。”
臨終前夜,她忽然精神起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說大哥性子急,說二弟房子該翻新了,說村口要通高鐵了,說院子里的杏樹該剪枝了。最后她說:“給我剪剪指甲吧。”我握著她的腳,那上面布滿裂口和老繭,像干涸的河床。剪完她笑了:“又能頂半年。”
第二日黃昏,她靜靜走了。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我握著她的手,那手漸漸涼下去,像一塊溫潤的玉在失去溫度。窗外,杏樹的花苞剛剛鼓起,她卻沒能等到花開。
如今我回到老屋,灶臺積了灰,晾衣繩空蕩蕩地懸著。杏花又開了,風一吹,簌簌地落,像一場溫柔的雪。我坐在母親常坐的位置,看花瓣飄進井里,井水便有了香氣。
母親的一生,像極了這株老杏樹——在貧瘠的土地上扎根,把苦澀埋進年輪,只將芬芳贈與春風。她常說:“世界沒你想的那么大。”現在我才懂,她的世界確實不大,不過是老屋、田地、兒女,還有這棵年年開花的杏樹。但就在這方寸之間,她活出了最遼闊的人生。
花瓣落在我肩頭,我沒去拂。恍惚中,似乎聽見母親在說:花開花落,都是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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