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常說,人生在世總能遇見些奇人異事。1983年夏天,他在河北邯鄲的工地上便結識了這樣一位人物。那人叫老陳,與父親同歲,生得精瘦矮小,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平日里寡言少語,唯獨喝上兩盅燒酒,眼睛里才會透出些活泛勁兒。
記得是個悶熱的午后,天邊滾著鉛灰色的云。工棚里七八個漢子光著膀子打盹,汗珠子順著竹席往下淌。老陳忽然把搪瓷缸往地上一擱,金屬撞擊聲驚得眾人抬頭。"閑著也是閑著,給大伙兒助助興。"他抹了把嘴角的酒漬,踢了踢墻角的二八大杠。那輛銹跡斑斑的永久牌自行車,轱轆上還沾著前日暴雨留下的黃泥。
人群里冒出幾聲嗤笑。保管員老張叼著煙卷打趣:"陳師傅又要變戲法?上回說能讓笤帚跳舞,結果絆得李瓦匠摔了個大馬趴。"老陳也不惱,蹲下身對著車鏈條哈了口氣。我父親離得近,分明看見他左手小指在空氣里勾了道弧,像是牽住根看不見的線。
"走你!"老陳突然輕喝。車鈴"叮"地一顫,前輪毫無征兆地轉起來。滿屋子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雞,眼睜睜看著鐵家伙歪歪扭扭沖出工棚。二十米開外的空地上,車把猛向右擰,后輪在沙地上拖出個渾圓的弧。更奇的是那車越跑越穩,仿佛真有雙無形的手扶著座墊,最后竟能繞著晾衣桿轉起圈來。
保管員嘴里的煙頭掉在褲襠上,燙得他嗷嗷直叫。老陳靠著門框嘿嘿直樂,右手食指中指并作劍訣,指尖隨著車頭擺動。這場戲足足演了半炷香,直到豆大的雨點砸下來,那車才"咣當"歪在煤堆旁。后來工友們圍著車架琢磨半天,車閘皮子都磨禿了,鏈條油蹭得锃亮。
七月中旬蚊蟲肆虐,工棚里掛起十幾頂蚊帳,遠看活像晾著層層白幡。老陳的鋪位挨著漏雨的墻角,某夜暴雨沖垮了糊窗的報紙,他摸黑起身收拾,卻聽見"刺啦"一聲——蚊帳扯了個大口子。"缺兩顆洋釘。"他舉著煤油燈照了照發霉的土墻,墻皮簌簌往下掉渣。
庫房老張裹著雨衣探進頭來:"后頭庫房倒是有釘,可黑燈瞎火的..."話沒說完,老陳忽然張開五指對著虛空一抓。煤油燈"噗"地爆了個燈花,再攤開手時,掌心赫然躺著兩枚生銹的鐵釘,螺紋里還沾著陳年石灰。第二天庫房墻上果然留下兩個新鮮窟窿,位置正在三米高的橫梁底下,任誰也夠不著。
賭局是八月十五鬧出來的。那晚月亮明晃晃掛在中天,工棚里飄著劣質白酒的嗆味兒。老陳連輸七把"扎金花",最后把兜里毛票拍在油氈上:"家里箱底壓著五百塊,我取三百翻本。"眾人哄笑起來——他家住城郊馬頭鎮,隔著四十里山路呢。
只見他背過身去,從褲腰摸出個藍布帕子。月光透過窗欞斜斜切進來,那帕子鼓脹得異常,抖開來竟是三沓"大團結"。新鈔的油墨味兒混著汗酸氣,熏得人直皺眉。后來工頭扣著他晌午的假,說是"耍錢也要講規矩"。誰料次日天沒亮,他弟弟踩著腳踏車瘋趕過來,車筐里坐著哭成淚人的媳婦——家里樟木箱被撬,偏就少了三百整。
老陳蹲在門檻上卷煙,火星子在晨霧里一明一滅。"跟弟妹說,錢是我隔著房梁取的。"他吐出個煙圈,看它慢悠悠飄向晾在鐵絲上的工裝褲。褲兜位置破了個焦黑的洞,邊緣整齊得像被烙鐵燙過。自那以后,再沒人敢和他同桌耍錢。
父親說最后一次見老陳是霜降那天。收工時分,西北風卷著枯葉在工地上打旋。老陳倚著攪拌機喝散酒,突然指著東南方說了句"該走了"。隔天鋪蓋卷整整齊齊碼在床頭,人卻再沒回來。二十年后再訪馬頭鎮,鄉人說陳家老宅早就坍了,倒是村口土地廟的香爐里,時不時能撿著帶螺紋的生銹鐵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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