嚙合雙刃淬塵光
文|周明華
客廳的吸頂燈亮得有點晃眼,像顆掉在天花板上的冷星星。老張蜷在沙發左邊,手機屏幕藍光在臉上跳成碎銀子;老伴窩在右邊,手指在廣場舞群里戳出“咚咚”響,像在敲那年灶臺上的鋁鍋。琴葉榕的影子在地板上扭成兩根蔫黃瓜,倒讓他想起年輕時在鄉下割稻,田埂邊歪歪扭扭的兩條泥巴路。
這是他們結婚的第三十八年。墻上婚紗照里的紅蓋頭早褪成米白色,相框一角掛著一個小銅鈴。還是當年蜜月去普陀山買的,如今搖起來“咔啦咔啦”,像老藤椅缺了油的轉軸。
“今晚吃鯽魚吧?”老張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擱,塑料殼子磕到玻璃臺面。
“隨你。”老伴頭也不抬,指甲在屏幕上劃出細響,順便還追問了一句,
“冰箱還有豆腐不?”
“清蒸還是紅燒?”
“隨你。”
這話像片羽毛,飄到半空就散了。廚房傳來油煙機的“轟轟”聲,老張盯著老伴在水池邊擇菜的背影,忽然想起剛結婚那會,她總嫌他吃魚吐刺太響,像在用竹掃帚掃水泥地。現在好了,滿屋子最不缺的就是沉默,比當年收音機沒信號還靜得出奇。
上周三的那場架,吵得根本就沒有由頭。就為浴室鏡子上沒擦的那道水痕,老伴說他“永遠學不會干活”,他回她“櫥柜門天天敞著像大嘴”……
吵著吵著,老伴把牙膏摔在地上,白色膏體在瓷磚上爬成歪歪扭扭的問號,倒像老家曬谷場上,孫子用樹枝畫的“爺爺壞”。最心疼的是冰箱上的九色鹿磁貼,“咔嗒”摔成兩半,鹿角尖兒掉在拖鞋邊,像片被踩扁的楓葉。
那天晚上,老張蹲在陽臺抽煙。遠處高樓的燈光把夜空切成格子,倒像莫高窟里的壁畫,一塊一塊拼起來的。手機震了震,女兒從巴黎發來視頻,背景里有咖啡機的“咕嘟”聲。鏡頭晃到墻上的結婚照,相框旁邊擺著個斷了胳膊的伎樂天泥塑——還是那年全家去敦煌玩,老伴在夜市上淘的。
“爸,你們又鬧別扭啦?”女兒的聲音帶著點笑,“記得以前你教我畫畫時說,破畫補起來,得先找著原來的筆道兒。”老張轉頭往屋里看,老伴正坐在臺燈下,拿牙簽給伎樂天粘胳膊。暖黃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白發亮得像撒了把小米,倒讓他想起老家灶臺上的那盞煤油燈,母親補衣服時,影子也這么輕輕晃著。
年輕時過日子,吵架可能無法避免,如同拿朱砂筆在白紙上畫鐘馗,一筆下去火辣辣的;而今腿腳不靈便了,吵兩句就像用淡墨勾線,勾勾畫畫,半天顯不出色兒。于是,弄不了幾口,雙方都會索然無味。
就說前天去市美院看展,玻璃柜子里的北魏夫婦宴飲圖,倆人舉著酒盞對坐,那姿勢跟他們在樓下蒼蠅館里吃宜賓燃面時一模一樣。老張當時就笑出了聲,驚得旁邊小姑娘直看他——畫里陶罐上的裂紋,可不就跟家里腌糖蒜的罐子一樣,裂得彎彎曲曲,倒像老伴眼角的已經頗為嚴重地深陷下去的魚尾紋。
回家坐上4號線地鐵,老伴靠在他肩上打盹,頭一點一點的,像個老鐘擺。他聞到她頭發里有股子丙烯顏料味——老太太最近在老年大學學畫畫,天天在家涂涂抹抹,把陽臺弄得跟調色盤似的。
老張忽然想起結婚那年,他們用板車拉著鍋碗瓢盆搬進筒子樓,上了一層樓還要轉三個大彎,樓層雖然只有5樓,加上10多道轉彎,估計爬10層樓都有。但那時年輕,他倆都喜歡在樓道轉彎時唱那首《再見了大別山》,從沒覺得累過。
有一次,樓道里的燈泡壞了,他背著她摸黑上樓,她手里舉著根蠟燭,火苗在風里晃啊晃,把倆人影子投在墻上,像兩只抱在一起的胖企鵝。他還記得,當年他穿的衣服就是企鵝色。這時,唱歌的事兒就交給了背上的老婆。
現在的年輕人總說“靈魂伴侶”,老張覺得這話玄乎。他和老伴就像院里那兩棵老葡萄藤,根扎在一個坑里,枝子纏著繞著,早分不清誰是誰。前兒個收拾抽屜,翻出本舊影集,里頭夾著張糖紙——還是1985年的橘子味,都脆得能折斷了。
老伴看見就笑:“那年你騎車帶我去買紅糖,車鏈子掉了三次,最后還是我下來推著走的。從九眼橋到合江亭,足足推了半個鐘頭。”
夜里起風了,陽臺上的老藤椅“吱呀”作響。老張把晾著的襯衫收進來,看見老伴在給琴葉榕澆水,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長,跟那盆綠植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兩根打了結的鞋帶。茶幾上的伎樂天修好了,斷胳膊處抹了點金粉,在月光下閃著細星星似的光,倒像他們結婚那天,公社禮堂的燈泡突然亮起來,滿屋子都是晃眼的喜字和笑鬧聲。
成都的夜晚一直很熱鬧,遠處的高架橋像條發光的河,車燈一輛接一輛,像流不盡的星河。可老張覺得,還是自家陽臺舒服——兩把藤椅挨著,中間的小茶幾上,擺著半杯涼了的茉莉花茶,和一塊切開的西瓜。老伴遞過來一塊瓜,甜津津的汁水流到手上,她順手在他襯衫上擦了擦——跟三十多年前一樣。
大概婚姻就是這樣吧,像老藤椅上的兩根藤條,磕磕絆絆長了一輩子,早把彼此的紋路都磨得清清楚楚。就像柜頂上那臺老座鐘,走得慢了點,鐘擺還有點歪,但每一聲“滴答”都實實在在,真切得鮮明,跟他們的呼吸一個節奏。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咕咕”叫,老張打了個哈欠,老伴把毯子往他腿上拽了拽。這個動作,老伴使出的頻率太高,不過,今天老張望著她枯干的手指,心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悸動——誰將她小手上的那層柔軟的肌肉給活生生地蒸發了?
遠處的路燈忽明忽暗,像誰在夜空里眨眼睛。他忽然想起女兒說的“補畫”,其實過日子也一樣——那些吵過的架、紅過的臉,丟過的碗,就像畫里的墨點,看著扎眼,等時間長了,倒成了整幅畫里最生動的地方。
琴葉榕的葉子沙沙響,像在說悄悄話。
老張閉上眼,感覺老伴的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像片落穩了的葉子。這會兒的夜靜得剛剛好,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噗通噗通”,像兩顆慢慢磨合了三十多年的老齒輪,雖不完美,卻轉得實在。可謂是:浮生百載磨心鐵,嚙合雙刃淬塵光。
作者簡介:
周明華,首屆價值中國最具影響力專欄作家、資深媒體評論員,高級編輯,雜文家,詩人。《明話頻道》《明話評道》《天府文學》等新媒體平臺創始人。全國各地雜文學會聯席會組委會副會長、中國寫作學會雜文副會長,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當代雜文隨筆》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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