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的搪瓷缸
平壤的雨說來就來。參觀金日成廣場時,銅像基座還沒拍全,豆大的雨點已砸碎在花崗巖地面上。我們慌亂躲進警衛亭檐下,卻見執勤士兵忽然轉身進屋,出來時端著個掉漆的搪瓷缸,蒸騰的熱氣在玻璃窗上暈開白霧。
“喝點姜茶。”生硬的中文混著雨聲。缸身上模糊的“勞動光榮”紅字蹭著掌心,滾燙溫度順著血管爬滿全身。更讓人鼻酸的是,二十幾個淋成落湯雞的游客,每人收到一杯姜茶——我們眼看著士兵們把自己的保溫杯倒空,最后默默喝著涼白開。
少年宮的鉛筆痕
萬景臺少年宮的鋼琴教室里,穿背帶裙的小姑娘正彈《黃河頌》。琴譜邊角卷起的褶皺間,突然露出半截鉛筆寫的漢語拼音“xiè xie”。帶團的金導輕輕說:“去年上海藝術團來交流后,孩子們就開始在琴譜上記中文。”
參觀結束前,十二歲的功勛小畫家李真熙拽住我衣角。她展開皺巴巴的作業紙,上面用彩色鉛筆畫著穿漢服和朝鮮服的女孩手拉手,空白處歪扭地寫著“中朝友誼長青”。這張紙現在貼在我家書房,和女兒獲得的國際繪畫獎狀并排掛著。
停電夜的銀河
羊角島酒店的電梯停在28層時,整個平壤突然陷入黑暗。我們摸著墻爬了19層樓梯,卻在推開天臺門時集體失語——沒有霓虹污染的夜空,銀河像打翻的牛奶淌過天際。
幾個朝鮮服務生抱著毛毯追上來,手電筒光束里飄著細雪般的塵埃。當我們裹著毯子數流星時,服務員小崔忽然哼起《小白船》。北京大爺老趙用口琴伴奏,廣東阿姨跳起廣場舞,韓國華僑林先生把手機閃光燈調成星芒。那一刻的羊角島,成了懸浮在銀河里的諾亞方舟。
藥房里的溫度計
因為貪吃辣白菜腹痛如絞時,金導帶我沖進一家街角藥房。玻璃柜臺后戴圓框眼鏡的老醫生,用銀針為我針灸,藥柜里抓出的草藥包上,竟用毛筆寫著煎煮方法。最震撼的是他取體溫計的姿勢——像捧出土文物般從絲絨盒里取出水銀溫度計,消毒時反復擦拭的動作近乎虔誠。
“這是中國1978年援建的醫療設備。”他透過鏡片上的裂痕看我,“當年我父親用它接生過三百個嬰兒。”臨走時,老人往我兜里塞了顆薄荷糖,糖紙上的熊貓圖案已褪成淡黃。
分離時的千紙鶴
臨別那日,新義州海關的朝鮮邊防員檢查行李格外慢。當我們幾乎要誤車時,才發現他在偷偷往每個行李箱塞東西——我的相機包里藏著紙折的千紙鶴,上海阿姨的絲巾裹著曬干的金達萊,工程師老張的工具箱里躺著手寫電路圖,落款是“平壤電子廠樸同志”。
火車鳴笛時,年輕的邊防員突然立正敬禮,用中文大喊:“一路平安!”風揚起他的軍裝下擺,露出內袋里插著的我們送的英雄牌鋼筆。這幕讓我想起三天前的黃昏,在平壤地鐵站看到的那句斑駁標語:“全世界勞動者,聯合起來!”
【后記】
回國后整理照片,發現抓拍的最動人畫面都不是景點。有張模糊的夜景:居民樓某扇亮燈的窗口,隱約可見主婦彎腰給小孩擦臉的剪影;另一張是下雨天的街頭,環衛工人把自己的草帽蓋在流浪貓身上。
最珍貴的紀念品是張沒蓋章的票據——那日在平壤百貨商店,收銀員發現我差五朝元零錢,偷偷把自己的工資墊上。當我追出去還錢時,她笑著擺手消失在人群,藍色工作服像一滴水匯入大同江。
原來真正的朝鮮不在新聞標題里,而在這些未及言說的褶皺中。那些沒被鏡頭對準的普通人,正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滾燙的心意藏在搪瓷缸底、鉛筆痕里、千紙鶴的翅膀間,等待某個迷路的旅人偶然掀開,便窺見一個民族最柔軟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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