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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雄珍:背起生活的重 寫下生命的詩
文\\羊城晚報記者 孫磊 劉穎穎 實習生 朱璽文 圖\\唐德榮
拍封面照時,溫雄珍坐在自己的童裝店里,瘦瘦小小的她,微笑地看著鏡頭,跟身后店里的衣服融為一體。很難想象,如此瘦小的女人,寫出了那么多有力量的詩歌。
“如果不寫詩,我的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溫雄珍把詩歌視為自己的精神支柱。寫詩,讓她有了喘息的余地。在熱鬧的白天,她是童裝店的老板,是妻子、母親;在夜晚或勞作的間隙,她是“生活的歌者”,是詩人。她的詩,治愈了自己,也照亮了他人。
15歲就來廣東打工的她,在“打雞蛋”“洗魚頭”“看見一只麻雀”的生活里尋找詩意。在她的筆下,掃地的阿姨、開貨車的司機、燒烤攤旁的煙、江邊的風……都變得立體而有溫度。
新大眾文藝浪潮,給她的生活吹進一縷新風,分享會、座談會、各種采訪紛至沓來。小學五年級就輟學的溫雄珍坦言,對這些場合尚未適應,每次發言前都會緊張,但她對寫詩這件事依舊滿懷信心:“我只想遵從自己的內心,用自己的方式,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其實在東莞,還有成千上萬個“溫雄珍”。她/他們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寫作,寫普通生活,寫蕓蕓眾生,寫個體的困境,也寫時代的回聲。正如評論家胡磊所言:溫雄珍的詩,寫的是生活,是歲月,也是人世間。
15歲“闖廣東”
1978年9月,全國首家“三來一補”企業——東莞太平手袋廠開業,拉開了“世界工廠”的序幕。此后數十年,東莞吸引了超2億人次務工者涌入。他們來自湖南、四川、廣西等地,在流水線上縫制全球1/4的動漫衍生品、組裝1/4的手機、編織1/5的羊毛衫。而在流水線與霓虹燈之間,這些普通勞動者以筆為犁,還在工業文明的土壤上耕耘出一片文學的綠洲,讓“東莞制造”有了精神的肌理。溫雄珍就是其中一員。
1990年,年僅十五歲的溫雄珍因為生計的壓力,從廣西老家坐著大巴一路南下廣東。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汽車繞著懸崖邊開,從車窗看出去就是深谷,她說當時“腳都是軟的”,內心雖然充滿膽怯,卻不能退縮。這一來,就是34年。
起初,溫雄珍在廣東南海一家布料廠打工,拿的是計件工資,頭一個月她拿到105元,自己留了5塊,其余100元寄回了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100元的大鈔。”溫雄珍幼時家貧,有時飯都吃不上。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家人只能去買玉米粒回來煮著吃。“玉米很硬,當時都是拿來喂雞的,要煮開、煮透了,才嚼得動。”11歲那年,母親去世,溫雄珍就用瘦小的肩膀挑起了沉重的生活。她頂著大太陽在田里割水稻,挑起糞桶時,擔子舉起來比她還高,兩個桶得拖著地走。
因為交不起學費,溫雄珍讀到小學五年級時不得不輟學。“當時很想哭,但我也很理解我爸。四個孩子要養,他忙不過來。”
2003至2008年,是溫雄珍最艱難的五年。丈夫有病痛,兩個孩子還年幼,她必須兼顧帶娃和擺攤。早晨,她用三輪車拉貨,背著一個小孩,車內再坐一個小孩,一起出門擺攤。好天氣時還算順利,碰上刮風下雨則“很麻煩”。支撐她扛過來的,是一種“硬氣”,也是一種解不開的責任感。
生活,鍛造了溫雄珍的力量與堅韌。如今,她一天還要做兩份工。早上八點多到下午四點半,經營自己的童裝店;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二點,在燒烤店打工。在童裝店里,她麻利地卸貨,把鞋子、衣服分門別類放好;在燒烤店里,她戴著橡膠手套,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滾燙的開水中快速搓洗抹布。體重不到一百斤的她,卻可以輕松抬起幾十斤重的木質大圓桌……
與詩歌相遇
小時候家里雖然生計艱難,父親還是會花錢買書,《隋唐演義》《西游記》《三國演義》……小時候家里有一箱箱的小人書,那是父親給溫雄珍最大的精神饋贈。多年以來,溫雄珍一直保留著閱讀的習慣。汪國真的詩集、三毛的散文選、魯迅的小說集、曹雪芹的《紅樓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辛波斯卡的詩集……每本書她通常都會看三遍,她說,第一遍是看書,第二遍是讀書,第三遍是思考。童年所有的困頓、孤獨、人情冷暖,就這樣在書籍的熏陶下,悄然變成了詩意的底色。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1992年,溫雄珍第一次接觸詩歌,是務工回家途中,在縣城姑姑家看到一本席慕容的詩集。席慕蓉的《一顆開花的樹》,在溫雄珍心里種下詩歌的夢。“詩歌獨特的表達方式,我很喜歡。”短短的句子,輕盈、靈動,不似她的生活那般沉重。溫雄珍開始用詩歌安放自己的人生。
1994年,溫雄珍在《江門文藝》發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詩《如果》,書寫情感的懵懂。
年輕時的溫雄珍,總因自己不夠好看深感自卑。與心儀的對象約會時,她會故意晚到一個小時,用矜持、驕傲的姿態掩飾自己害怕受傷的心。“對方那么帥,怎么會喜歡我這樣的人。”這種心態,讓溫雄珍寫詩時有了不一樣的目標:“要提升自己的內在美。”
但對于只有小學學歷的溫雄珍來說,寫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學習,看電視記字幕、聽歌識歌詞,遇到完全不懂的就問一下別人。很多年后,她已經發表了很多首詩,偶爾還是會出現錯別字。
2012年,溫雄珍擁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機,她開始在QQ空間寫詩。互聯網渠道和平臺,讓溫雄珍的詩歌,從個人愛好慢慢變成一種自覺的寫作。
2015年是她詩歌寫作的轉折點,一個QQ好友把她拉進中國詩歌群,從此,她有了更多同路人。“來自江蘇的‘瘦石別園’老師,經常指導我、鼓勵我,帶我去注冊論壇、發表作品,由此我得到很多人的認可。”
她不再是一個人“摸黑”寫詩。她越來越懂得詩的本真,是從生活里生長出來的。“離你很近的詩,特別能打動人。有時候一些句子不是刻意寫出來的,是自然蹦出來的。”從《掃地的阿姨》《老張》到《迷宮》《木質的肉身》《我在一首詩中想到敘利亞》,溫雄珍的詩越寫越開闊。
難怪文藝評論家、東莞市作家協會主席胡磊說,溫雄珍的詩歌有助于我們重新發掘后打工時代東莞文學的另一側影。“東莞寫作者通過底層化、疏離化、邊緣化的方式,重申東莞文學的地域文化質感,早已跳脫出早期的‘苦難敘事’和一味強調新工業文明書寫特質的寫作范式,繽紛而多元。”
溫雄珍寫自己,也寫他人。在組詩《迷宮》中,溫雄珍用個人的視角,探尋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她寫市場掃地的阿姨,“我喜歡看她擰開水瓶蓋的動作/那里有悲傷,她總是擰得太緊。”
她的詩里,還有群山跟江河。她寫巴顏喀拉山“游走在約古宗列曲的綿羊/到了晚上,把群星帶回人間”;寫阿尼瑪卿山“風削石頭,從不削柔軟的雪/這些魂,真干凈”;寫怒江“只有憤怒才能更好地保存它們的慈愛”。她寫故鄉,也寫遠方的世界。老家的橘園、田野里的養蜂人、紫云英、苦楝樹,聯通她的鄉土記憶。戰爭題材的詩歌《加沙,今晚你是誰》,表達了她對戰爭的思考和人性的關懷。
如今,溫雄珍的詩受到越來越多關注。她腦海里蹦出的句子,很多都公開發表,變成鉛字,溫雄珍很開心。她列舉了一大串刊物名字,像小孩子數糖果一般:《詩刊》《安徽文藝》《紅螺》《廣西文學》《作品》《星星》……但她始終沒有“刻意要變成誰”或者以詩人自居,她說,寫詩只為給自己尋找一個可以慰藉、安放靈魂的地方。
煙火繚繞的生活
相比寫詩,打工仍是溫雄珍的重心所在。寫詩,都是在打工的間隙完成。
溫雄珍的童裝小店沒有名字,位于廣東省東莞市企石鎮的綜合市場,不足10平方米,門口是馬路,對面是市場。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溫雄珍吃住都在這里。前面是商鋪,掛滿了衣服;中間是臥室,床下堆滿貨物;最后面是廚房。空間狹小、昏暗,即便是大晴天,找東西還是要開燈。
為了擴大店面空間,溫雄珍跟周圍的商鋪學到一招——在門口用兩塊木板支起一張桌子,上面擺滿各式鞋子,卷閘門兩邊也掛滿童裝。作為店主和唯一的店員,童裝店所有的業務都需要溫雄珍一人承擔。早上起來,拉開卷閘門,擺放好貨物,然后去對面市場買份早餐,跟認識的人打招呼;中午有時候自己做飯,午休就睡在店里,門開著。店里有時候一天都沒有一個客人,她就看書、用手機寫詩。
馬路對面的市場,經常出現在溫雄珍的詩中。“太陽從菜市場右側升起/它巨大的陰影/布滿車輪碾動,和談論蔬菜、肉類的價格/年輕的人總是步履匆匆/他們帶動老人們背面小小的震蕩/許多車輛停下來,完成西門口的一陣吞吐。”這是詩,也是她的日常。
十年前,童裝店還能掙到錢,她只在空閑時做點手工幫補生活。現在實體店生意不好做,她又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每天下午四點半去一家燒烤店打工。從童裝店到燒烤店,需要走半個小時。溫雄珍從不遲到,一到下午四點半,就關上店鋪,背起雙肩包,前往燒烤店。到店大概五點,要做的事情很多,溫雄珍有條不紊地進行。她跟店主一起把兩張大圓桌抬到門口,把店里堆在一起的長條桌、凳子擺放開來。掃完地后,她又打一桶開水,戴著橡皮手套的手,在冒著熱氣的水中快速搓洗著抹布。“這樣才搓得干凈。”
經營燒烤店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溫雄珍很欣賞他們:“兩個年輕人,用自己的雙手,在東莞買了車買了房,真的很了不起。”其實,回望一路走來的歷程,溫雄珍自己也很了不起。
生活的種種苦澀與艱辛,都被她寫進詩里。“生活/有時是一首快樂的歌謠/有時是一副沉重的擔子。生活再沉重/我也不能把你放下。”詩詞里,她坦露自己的脆弱,也給自己注一份力量。她說“痛苦就是詩歌的靈感來源之一”,但她更懂得把灰暗寫進陽光中,把美好從艱難里提煉出來。她也從不把詩歌作為改變命運的工具:“從沒想過通過詩歌賺錢,只想寫好詩。”但她依然有一份關于書籍的夢想——“等經濟條件好,孩子成家后,我想開一家免費的開放性圖書館。”現實尚遠,她坦然接受:“但現在,還是得努力工作維持生計。”
“作詩,不為高尚,只是一種責任。”溫雄珍說,只要生活本身尚有余溫,她就會繼續坐在東江邊或者煙火氣繚繞的燒烤攤邊,在沉重與輕盈之間,為自己、也為更多素人,寫下更有溫度的詩。
來源: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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