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太和十四年冬,洛陽宮的銅漏,滴碎三更雪。馮太后盯著拓跋弘遞來的青瓷盞,盞中鴆酒泛起細碎冰碴,猶如二十年前齋庫墻上未干的墨跡。
“哀家當年見你生母被拖去賜死時,她頸間的齒痕還滲著血。”她忽然笑起來,指甲掐進鎏金暖爐,“你爹那夜尿濕了龍袍,偏要把詔書按在李氏心口。”
拓跋弘的指尖跟著暖爐上的蟠螭紋發抖。他看見太后腕間的玉鐲突然迸裂,露出里面藏著的半枚鎏金梳,與他襁褓里那半截嚴絲合縫。
1
正平二年春,十三歲的拓跋濬,在白樓打了個噴嚏。
他揉著凍紅的鼻尖往下看,卻見杏樹下站著個素衣女子,鬢邊一枝杏花被風拂得顫巍巍。那女子抬頭時,鴉青色的睫毛掃過他眼底,像冰面裂出的細縫,讓他渾身發燙。
“這是建寧王妃李氏,罪臣家屬。”宦官宗愛弓著背說,袖口露出的刀疤泛著青白。拓跋濬記得三個月前太廟血案,皇叔拓跋余的腦袋,被懸掛在午門時,也是這樣青白的顏色。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傳她...來齋庫回話。”
李氏踏入齋庫時,裙裾掃過積灰的地磚。拓跋濬聞到她身上有苦艾香,像極了母后生前用的熏香。他忽然想起昨夜宗愛教他的話,伸手去拽她的手腕,卻被李氏猛地推開。
“陛下!”李氏退到墻角,袖中滑落半塊斷梳,“您該稱臣婦嬸母。”
拓跋濬的臉漲得通紅。他看見李氏衣領散開,露出鎖骨下方一枚朱砂痣,形狀竟與宗愛腰間的狼首玉佩一模一樣。一種燥熱從心口竄到指尖,他猛地撲過去,撞翻了案上的燭臺。
燭火在青磚上跳成光斑,映著李氏掙扎時扯破的裙帶,也映著躲在窗縫外的老宦官,他正用炭筆在墻上涂畫,筆尖落下的沙沙聲,混著拓跋濬粗重的喘息。
三月后,常太后的銀針扎進李氏的手腕。
“這胎...保不得。”她盯著李氏微微隆起的小腹,玉如意在掌心碾出紅痕,“先帝血案未結,宗室罪臣的女眷,怎可侍奉新君?”
拓跋濬躲在屏風后,聽見李氏悶哼一聲。他想起昨夜宗愛塞給他的春宮圖,圖上女子的姿勢與李氏在齋庫時別無二致,只是她們的眼睛都畫得含笑,不像李氏總是咬著下唇,直到滲出血來。
“陛下該想想,”常太后忽然提高聲音,“墻上的字若傳出去,拓跋家的臉往哪擱?”
拓跋濬猛地抬頭。昨日他去齋庫,看見墻上多了幾行炭筆字,歪歪扭扭寫著“小皇帝扒嬸母褲子”。他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臟,指縫里全是黑色的屑末,像極了宗愛指甲里的積垢。
“兒臣...兒臣要留這孩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卻想起宗愛說的“帝王無親”,于是硬著頭皮補上,“嬸母無罪,該入后宮。”
常太后的銀針“啪”地掉在地上。她盯著拓跋濬,記得十四年前,自己抱著襁褓中的他躲避叛亂,刀刃擦著孩子的臉劃過的那夜。玉如意的斷角在掌心硌出疼,她忽然笑了:“好,那就讓罪奴變貴人,只是這規矩...”
她招手喚來宮女,捧出一碗猩紅的湯藥:“喝了它,方能證明清白。”
李氏盯著碗里浮動的朱砂,想起建寧王府被抄那日,丈夫也是這樣逼她喝避子湯。她忽然笑了,端起碗一飲而盡,嘴角沾著藥汁,像抹了道不吉利的胭脂。
2
興光元年夏,李氏在暴雨中生產。
拓跋濬握著她汗濕的手,聽見她忽然低喊:“阿濬...別學你皇叔...”話未說完便被劇痛扯碎。他看見產婆捧著血糊糊的嬰兒起身,嬰兒額角的朱砂痣紅得刺目,與齋庫墻上被他摳掉的那塊磚疤一般無二。
“陛下,太后有請。”宗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刺骨的涼氣。拓跋濬這才想起三日前的密詔:若生皇子,其母必賜死。他想開口反對,卻看見李氏正用牙齒咬斷臍帶,鮮血順著她下巴滴在襁褓上,像朵開敗的芍藥。
“把孩子給我。”李氏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他皮肉,“你瞧這胎記,多像你祖父的箭傷。”拓跋濬渾身發冷,他想起太武帝遇刺那晚,宗愛也是這樣攥著他的手,把沾滿血的玉璽,按在他掌心。
李氏從枕下摸出半枚鎏金梳,塞進嬰兒襁褓:“等他識字了,帶他去齋庫摸墻。”她忽然笑起來,笑容里有解脫的瘋癲,“墻上的字刮不干凈的,就像你們拓跋家的血,滲在磚縫里,百年都臭。”
宗愛帶著劊子手進來時,拓跋濬正盯著李氏頸間的齒痕發呆。那些痕跡比昨日更深了,像幾條紫色的小蛇,正沿著她蒼白的皮膚往上爬,要去啃食她眼底的光。
“陛下該蓋印了。”常太后遞來詔書,玉璽上的蟠龍紋沾著新磨的朱砂。拓跋濬的手剛觸到玉璽,忽然聽見李氏輕聲說:“你十三歲殺人,我十三歲嫁入王府,原來咱們都是被刻在墻上的人。”
玉璽砸在詔書上時,拓跋濬終于哭出來。他看見李氏的血滲進青磚,與三年前齋庫墻上的炭筆字混在一起,漸漸洇成一團暗紅,像極了太武帝胸口的箭傷,也像極了他兒子額角的朱砂痣。
延興六年秋,拓跋弘站在齋庫前,指尖撫過墻上斑駁的磚痕。
“陛下在看什么?”馮太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穿著李氏當年的茜色羅裙,腰間掛著半枚鎏金梳,“可是在找乳母說的‘少兒不宜’?”
拓跋弘猛地轉身,看見馮太后腕間的玉鐲閃過冷光。他想起十歲那年,乳母曾偷偷帶他來這里,指著一塊被磨平的磚面說:“你生母的血,就滲在這下面。”
“太后可知,”他忽然開口,聲音里有壓抑的顫栗,“兒臣昨日夢見生母,她說墻上的字...該讓天下人看看。”
馮太后的笑意凝在嘴角。她想起十四年前,自己跪在常太后腳下求子時,看見老婦手腕上的刀疤,與宗愛袖口的一模一樣。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深宮里的每道疤,都是權力啃食人性的齒印。
“陛下該去看看太皇太后的陵寢了,”她忽然伸手,替拓跋弘整了整衣襟,“聽說工匠在她棺槨旁刻了壁畫,比齋庫的字好看多了。”
拓跋弘盯著她指尖的紅甲,忽然想起李氏臨終前的笑。那笑容此刻正映在馮太后眼底,像團即將熄滅的火,燒得他后頸發寒。他轉身時,袖口掃過墻面,一塊殘磚應聲而落,露出里面藏著的半片炭筆字:“嬸母膚如凝脂”。
尾聲
太和十四年冬,馮太后咽下最后一口毒酒時,聽見拓跋弘摔碎了暖爐。
“你以為殺了哀家,就能洗掉墻上的字?”她笑出眼淚,血沫順著嘴角往下淌,“當年常太后讓你爹喝鹿血壯膽,如今你讓哀家喝鴆酒滅口,你們拓跋家的男人,總愛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
拓跋弘跌坐在地,看見太后腕間的玉鐲終于裂開,露出里面刻著的小字:“建寧李氏之物”。前日在齋庫,工匠們正在重砌墻面,新磚上還帶著未干的朱砂,紅得像極了李氏的血,也像極了他兒子額角的胎記。
“去把那孩子抱來,”馮太后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讓他看看,這金鑾殿的磚下,埋著多少個李氏,多少個拓跋濬,多少個...你和我。”
拓跋弘猛地起身,袍角掃過案幾上的玉璽。那方蟠龍玉璽忽然滾落,砸在新鋪的地磚上,迸出細碎的裂紋。他聽見遠處傳來工匠的號子聲,他們正在給齋庫刷墻,新漆的香氣混著血腥,漫過整個洛陽宮,漫過千年前的白樓,漫過每一塊沾著血與墨的青磚。
墻縫里,半枚鎏金梳靜靜躺著,梳齒上的并蒂蓮早已磨平,卻在燭火下映出模糊的影子,像一雙眼睛,看著深宮里的人來人往,看著權力的輪盤碾過一代又一代,看著墻上的字被刷了又寫,寫了又刷,永遠留著滲進磚里的血痕,永遠等著下一個扒開墻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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