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民國初年,江西蓮塘鎮銅塔村,村東頭有一座破敗老宅,墻皮剝落,瓦片殘缺,院中雜草叢生,蟲蛇出沒,村民路過時無不繞道而行。
這宅子曾是劉家的居所,如今卻被傳為“鬼屋”,孩童不敢靠近,婦人更是避之不及。村里人都在說這宅子里冤魂不散,夜半常有哭聲回蕩,膽小些的聽了,回家路上都要加快腳步。
劉家的當家叫劉金福,四十出頭,生得敦實,性子老實,為人勤懇,靠種田和一手竹編手藝養家糊口。
他編的竹籃、竹簍,結實耐用,鎮上集市頗受歡迎,鄰里間提起他,無不夸一句“厚道人”。
劉金福的妻子馬蘭,年紀比他小上十來歲,模樣俊俏,身段窈窕。
兩人成親多年,膝下無子,家中只有劉金福的母親,年過四旬,身體尚算硬朗,平日里幫著料理家務,日子雖不富裕,倒也和睦。
三年前的春日,村里人還記得那是個陰雨連綿的時節,田間泥濘,山路濕滑。劉金福如往常一般,扛著柴刀上山砍竹子,準備編些新貨去鎮上賣。那
條山道他走了十幾年,閉著眼也能摸回去,可那天卻出了怪事。
日頭西沉,他還未歸家,馬蘭在門口張望了許久,心下不安,托鄰居去山上尋人。
直到月上中天,鄰居才見他踉蹌下山,衣衫被荊棘刮破,臉上滿是泥污,整個人像是丟了魂,嘴里只喃喃道:“轉不出去,轉不出去。”
村里人聽聞此事,議論紛紛,有人說他是撞了“鬼打墻”,被山中邪祟纏身,有人勸他去鎮上找個郎中瞧瞧,也有人說請個道士來驅驅邪,免得惹上不干凈的東西。
劉金福卻不信這些,擺擺手道:“哪有什么鬼神,不過是山路滑,我走岔了罷了。”
他語氣倔強,旁人也不好再勸,只當他一時糊涂,過幾日便好了。
誰知,自那日后,劉金福時常精神恍惚,干活時丟三落四,眼神也有些呆滯。
馬蘭見狀,私下里與鄰家婦人念叨:“他這是怎么了,夜里還說胡話,半宿不睡。”
鄰里只當他是累著了,寬慰幾句,叫她莫多想。
可沒過幾日,更大的禍事降臨。
那是個清晨,村里一個早起趕路的漢子經過山道,發現路旁草叢里躺著一人,近前一看,竟是劉金福。他胸口被砍了數刀,血染紅了衣衫,早已沒了氣息,手邊的柴刀上也沾著血跡,像是掙扎過。
那漢子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跑回村里報信。
村民聞訊趕來,將劉金福的尸首抬回村中,個個心驚膽戰,議論著誰會下此毒手。
劉家小院里,馬蘭聞訊后趕到,見到丈夫尸首,踉蹌幾步,捂著嘴沒出聲,只是淚水淌個不停。
劉母更是老淚縱橫,抱著兒子的尸身哭得喘不過氣。
村里人幫忙料理后事,猜測這或許是路過的匪徒所為,可劉金福為人老實,家中又無值錢物件,實在想不出誰會與他結仇。
更詭異的事還在后頭。
當夜,馬蘭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連劉母敲門也不應。
次日清晨,村民發現她已懸梁自盡,身上穿著平日最體面的衣裳,腳下擺著一只翻倒的木凳。
屋內空蕩蕩的,未留下一字半句,像是早下了決心。
村里人見狀,無不唏噓,有人低聲嘀咕:“莫不是她男人死得冤,魂魄回來索命,嚇得她活不下去?”
劉母料理了兒子的喪事,又送走兒媳,接連的打擊讓她氣血攻心,不過三五日,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劉家三口,就這樣在短短幾天內盡數殞命,小院從此無人打理,門窗緊閉,院墻漸被野草吞沒。
鎮上派來的探長趙保全,帶著幾名差役,前后三次來到銅塔村查案。他翻遍了劉家院落,詢問了村中老少,甚至查驗了劉金福尸身上的傷口,可始終找不到半點線索。
鄰里都說,劉金福一家與人無怨無仇,平日里連口角都不曾有過,更別提結下殺身之禍。
趙保全站在劉家院前,望著那扇破敗的木門,眉頭緊鎖,最終只得無功而返。
村里人漸漸不敢再提劉家的事,路過老宅時,總覺后背發涼。
有人說,夜里常聽見院中傳來低低的哭聲,像是馬蘭在訴冤,也有人說見過劉金福的身影,扛著柴刀在山道上徘徊。
傳言越發離奇,那座老宅徹底成了禁地,無人敢踏足半步。
02
平州鎮,距銅塔村二十幾里,是個商賈云集之地,鎮上最顯赫的富戶當屬倪家。
倪家祖上據傳曾是清廷京官,雖家道中落,到了倪泰康這一代,仍憑布匹生意維持著豪門氣派。
倪泰康年近五十,掌管家業多年,膝下有四子一女,長子倪祖遠學業出眾,三個幼子與小女尚在家中。
倪泰康的正妻袁芳,出身商賈之家,精明能干,家中大小事務多由她打理,倪家能有中興之相,她功不可沒。
倪家還有個管家焦文昌,四十多歲,從年輕時便跟著倪泰康走南闖北,熟知生意門道,算得上倪泰康的左膀右臂。
只是焦文昌手腳不干凈,私下里常撈些油水,倪泰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是小事,不予追究。
袁芳卻看不慣,平日里對焦文昌多有敲打,言語間常帶刺,焦文昌嘴上不敢反駁,心里卻頗有怨氣。
這年冬日,倪家祠堂照例要舉行大祭祀,家中男丁需忙到深夜方歸,女眷則在午后便回避。
袁芳與幾名女眷閑聊家常,待到傍晚,各回房中歇息。
倪家大宅占地寬廣,前后三進院落,主屋在最里頭,袁芳的臥房便在其中,平日有兩名陪嫁女傭住得近些,其余家仆多在偏院或外院。
夜半時分,袁芳正要入睡,忽聽院外傳來異響,像是有人低聲爭執。
她披上外衣,推開窗縫一瞧,月光下只見幾條黑影晃動,個個身形高大,手里似拿著家伙。她心頭一緊,忙關緊窗戶,躲到床邊,屏住呼吸細聽。
外頭聲音越發清晰,有人粗著嗓子道:“快說,倪家財物藏在何處?不說就先宰了你,再進去收拾屋里的!”
另一人聲音有些發顫,卻帶著幾分硬氣:“幾位好漢只求財,莫傷人性命。倪家主母待我不錯,我愿替她受過,求你們放她一馬。”
袁芳聽出這是焦文昌的聲音,心中百味雜陳。
她平日雖不喜焦文昌,可此刻見他如此護主,倒覺自己從前苛責得過了。
院中沉默片刻,那粗嗓子的匪首冷哼道:“少廢話,倪家男丁不在,屋里就一婦人,怕她作甚?趕緊帶路,不然刀可不長眼。”
焦文昌似在拖延,低聲道:“好漢們聽我說,倪家老爺少爺們隨時會回,若動刀動槍,定會驚動他們,到時誰也跑不掉。不如取了財物速走,我保你們平安。”
匪徒中有人不耐煩,罵道:“啰嗦個什么,信不信我一刀結果你!”
袁芳在屋內聽得心驚肉跳,腳下不慎踢到凳子,發出“砰”的一聲。
院中頓時安靜下來,她知大事不妙,正要喊叫,焦文昌忙道:“夫人莫出聲,家中仆人都被迷香放倒,無人能來。我剛從外頭回,幾位好漢只求財,咱們好商量。”
他聲音雖穩,語氣卻透著焦急。
袁芳咬緊牙關,壯著膽子應道:“幾位好漢,我屋內現銀和首飾都可奉上,只求莫傷人命,我絕不報官。”
那匪首冷笑一聲:“無商不奸,誰信你的鬼話?開門,我們自己取!”
袁芳無奈,只得點起燈,打開房門,迎面便是六個臉上涂滿鍋灰的匪徒,手持尖刀,氣勢洶洶。
她強壓住心慌,從柜中取出所有現銀與珠寶,約莫值四五百大洋,雙手奉上道:“這是屋中所有財物,拿去便是,只求放過我和焦總管。”
匪首接過財物,刀尖仍抵著焦文昌的脖頸,粗聲道:“諒你也不敢報官,你家幾個兒子都在外頭讀書,敢多嘴一個字,我便叫他們沒命回來。”
袁芳連連點頭,唯恐激怒對方。
匪徒得了財物,押著焦文昌往院門退去,其中一人還嘀咕道:“這宅子這么大,定還有藏銀的地兒,罷了,念你護主有心,不為難你。”
焦文昌趁機道:“此后倪家必設機關,多派人手護院,幾位得了便宜,便莫再來。”
匪徒未再多言,將焦文昌猛地一推,翻墻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袁芳見匪徒遠去,忙與焦文昌趕去小女兒倪若蘭的房中查看,幸好孩子無恙,屋旁幾名老媽子雖被迷暈,卻無大礙。
焦文昌喚醒幾名家仆,匆匆趕往祠堂,將倪泰康父子接回。
倪泰康回府后,命人加派護衛,又在前院后院各養了兩條狼狗,以防再有不測。
袁芳對焦文昌感激不已,命人備下厚禮送去他家,倪泰康也賞了他一筆重金,焦文昌推辭不過,只得收下。
03
倪家劫案過后,表面上風波漸平,袁芳對焦文昌的態度大為改觀,不僅言語客氣,甚至將他視作家中親近之人,常與他商議些家務瑣事。
焦文昌卻在劫案后不久告病,稱家中幼子病重,自己也染了風寒,需回鄉休養幾日。
袁芳未多疑,命人備下車馬,又送了不少補品給焦家,倪泰康也未反對,只淡淡囑咐他早日歸來。
然而,倪泰康心中卻藏著另一番計較。
他雖未明言,但對劫案諸多細節早有疑慮:
匪徒如何知曉家中男丁不在,又怎能直奔主屋臥房?
焦文昌與匪徒對峙時,言辭條理分明,冷靜得過了頭,似早有準備。
更蹊蹺的是,焦文昌跟了自己多年,各地口音多少能辨幾分,卻對匪徒來路只字不提。
倪泰康不動聲色,暗中安排心腹張明遠,扮作小廝模樣,悄悄尾隨焦文昌,探其動向。
張明遠一路跟著焦文昌,見他乘車至一處偏僻村落,下了車便拎著大包小包,徑直走進一戶農家小院。
院前早有幾名壯漢候著,個個身形高大,衣著粗陋,與劫案夜中匪徒頗為相似。
焦文昌一見他們,便與幾人勾肩搭背,笑聲朗朗,哪有半分病態?
幾人將包裹拆開,分起其中財物,邊分邊議論著如何花銷,言語間滿是得意。
張明遠不敢靠近,只遠遠窺探,將所見一一記下,速速返回平州鎮,向倪泰康稟報。
倪泰康聽罷,面無波瀾,只低聲道:“果不出我所料,此人膽大包天,竟敢自導自演,戲耍我倪家。”
他當即聯絡鎮上探長趙保全,告知此事,請他帶人前往那村落,將焦文昌一伙一網打盡。
趙保全領命,帶了幾名差役,與張明遠同往那村落,果見焦文昌與幾名壯漢尚在院中飲酒,分贓未盡。
差役一擁而上,將幾人圍住,焦文昌見狀,酒杯落地,忙辯道:“幾位差爺誤會了,我不過回鄉探親,哪來的罪名?”
趙保全冷冷道:“倪老板已將前因后果告知,你自導劫案,勾結外賊,證據確鑿,還不老實交代?”
焦文昌見無路可退,只得低頭認罪。
審訊中,焦文昌供出實情。
焦文昌早不滿袁芳處處挑剔,又覺自己在倪家地位不穩,恐有朝一日被逐出,遂生歹念,欲借一場劫案,既得財物,又博忠義之名。
焦文昌尋了幾名外地亡命之徒,許以重利,約定在祭祀之夜動手,事先告知倪家布局與男丁不在之事,又特意安排自己提前回府,假意護主,與匪徒演一出苦肉計。
原計劃是分贓后,匪徒遠走高飛,他則回倪家穩固地位,不料倪泰康洞察一切,壞了他的算盤。
倪泰康聞訊趕至警署,焦文昌見他到來,忙跪地求饒道:“老爺,我一時糊涂,家中老小皆指望我,求您念舊情,饒我一命。”
倪泰康卻不看他一眼,只對趙保全道:“此人背信棄義,罪不容赦,望探長徹查到底。”
趙保全應下,命人搜查焦文昌在倪家的住處,以求更多證據。
搜查中,差役在一只舊木箱內翻出一只繡工精致的荷包,荷花圖案中央坐一童子,針腳細密,頗有巧思。
趙保全接過一看,忽覺眼熟,細想之下,憶起三年前銅塔村劉金福一案。
劉金福死時,身上亦有一只荷包,與此花紋如出一轍,據其母所述,乃其妻馬蘭親手所繡,一對兩只,寓意求子。
他當即命人將焦文昌押回審問,欲查此物來歷。
焦文昌見荷包被翻出,臉色驟變,卻咬牙不認,只道是家中舊物,與他人無關。
趙保全卻不信,命人調出劉金福案卷,將兩只荷包擺在他面前,又比對當年現場腳印與焦文昌足跡,果然吻合。
焦文昌見鐵證如山,終低頭認下罪行,交代了三年前的惡行。
04
焦文昌在警署中被鐵證逼供,額上冷汗涔涔,終是撐不住,開口交代了三年前銅塔村劉家慘案的始末。
那番言語,令人聞之無不齒冷,連趙保全這等見慣罪惡的探長,亦覺心頭沉重。
焦文昌供道,三年前某日,他奉倪泰康之命前往蓮塘鎮辦事,途經一處小路,恰見劉金福夫婦在前頭走著。
馬蘭身段窈窕,面容姣好,焦文昌一眼便起了歹念,心道如此女子,怎會嫁給那粗鄙漢子。
焦文昌本非善類,色心一起,便尾隨二人,欲尋機會下手。行至半途,馬蘭頭上一支金發簪不慎掉落,焦文昌快步上前撿起,未還給她,反揣入懷中,繼續跟至劉家小院,暗記下住處。
數日后,他故技重施,獨自來到劉家,趁劉金福外出,以金發簪為由要挾馬蘭。
馬蘭性子軟弱,那發簪乃她向鄰家借來,欲回娘家時撐個體面,不料丟失,早已被劉金福責罵過,若再被夫家知曉,恐更難立足。
她不敢聲張,只得求焦文昌歸還。焦文昌卻趁機威逼,強行玷污了她,又恐她告發,給了她一包迷藥,命她用以迷倒劉金福,掩蓋此事。
馬蘭無奈照做,卻不懂藥量,下手過重,劉金福自此精神恍惚,夜里胡言亂語,上山砍竹時也因神志不清而迷路,險些回不了家。
焦文昌見馬蘭受制于他,越發猖狂,又搶走她一只親手繡的荷包,繼續威脅。
馬蘭不堪其辱,情急之下謊稱劉金福身體虛弱,不日將亡,求他暫且放過,待夫死后愿與之長久。
焦文昌信以為真,暫未再擾,靜待時機。
不料劉金福身體漸復,依舊每日上山勞作,焦文昌等得不耐,又恐馬蘭反悔,遂生殺心。
焦文昌挑了個無人的清晨,埋伏在山道旁,待劉金福經過,持刀將其砍殺,又偽裝成路匪劫財的模樣,棄尸草叢,揚長而去。
馬蘭聞訊,見夫慘死,知是焦文昌所為,卻不敢聲張。她自知罪孽深重,又恐惡事敗露,羞愧難當,當夜便在家中懸梁自盡。
劉母接連喪子喪媳,悲痛欲絕,不出數日便一命嗚呼。
焦文昌對馬蘭之死頗覺遺憾,卻也無可奈何。他將那只荷包藏于身邊,非因情深,而是出于一種扭曲的滿足,視其為戰利品,常取出來把玩,以饜足私欲。
三年間,他將此事深埋心底,自以為無人知曉,不料終被趙保全翻出舊賬,罪行盡露。
趙保全錄下供詞,又核對當年現場腳印與指紋,確證焦文昌為劉金福一案真兇。他將案卷整理齊全,交予上峰。
焦文昌罪惡累累,不僅背叛倪家,謀財害命,更毀了劉家三口性命,罪無可赦。
倪泰康聞知全貌,命焦文昌之妻攜幼子前來,當面告知其罪行,焦妻聞訊痛哭,求倪泰康開恩,倪泰康卻只道:“此人惡貫滿盈,我若饒他,如何對得起劉家冤魂?”
焦文昌自知無路可走,只得伏法待判。
銅塔村劉家老宅依舊荒廢,村民聞知真相,雖解了心中疑惑,卻仍不敢靠近那片地界。
平州鎮倪家大宅則加固了防備,袁芳命人請來道士,在院中設壇驅邪,求個心安。
焦文昌之名,自此在兩地成了惡人的代稱,人人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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