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2003年的夏天,廈門潮濕的海風裹挾著咸腥味吹過城中村狹窄的巷道。林小雨蹲在"川香閣"后門的水槽邊,機械地刷洗著堆積如山的碗碟。汗水順著她瘦削的臉頰滑落,與洗潔精泡沫混在一起。
"小雨,3號桌客人點名要你服務。"老板娘探出頭喊道,眼里閃過一絲揶揄,"那個周先生又來了。"
林小雨的手指在水里微微一顫。她匆匆擦干手,攏了攏散落的碎發。鏡子里映出一張二十出頭的臉——皮膚因常年勞作顯得粗糙,但眉眼間仍保留著云南山區女孩特有的清秀。
周明坐在角落的位置,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臂。見林小雨走來,他眼睛一亮,從身后變魔術般拿出一支沾著水珠的白色馬蹄蓮。
"路過花店看到,覺得像你。"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帶著閩南人特有的腔調。
林小雨耳根發燙。在廈門打工三年,從沒人送過她花。她接過花時,周明的手指有意無意擦過她的手背,像一道電流竄過全身。
"今天還是老樣子?"她低頭掩飾慌亂,筆尖在點菜單上顫抖。
"你推薦就好。"周明笑著說,目光卻落在她鎖骨處露出的一小塊淤青上,"上次那個醉鬼又找你麻煩了?"
林小雨下意識拉了拉衣領。三天前,一個醉酒客人把熱湯潑在她身上,老板只賠了她五十塊錢醫藥費。她沒想到周明會注意到。
"我認識個開診所的朋友。"周明從錢包抽出一張名片推給她,"就說是我介紹的,不收你錢。"
那晚打烊后,周明等在巷口路燈下。他接過林小雨手里沉重的垃圾袋,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我送你回宿舍。"
林小雨沒有抽回手。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這是第一個對她示好的男人。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指腹有常年做木工留下的繭,蹭得她手心發癢。
接下來的兩周,周明幾乎每天都來餐館。有時帶一朵花,有時是一袋水果。他會等她下班,陪她走過昏暗的巷道,聽她講云南老家的事。林小雨漸漸習慣了這種陪伴,甚至開始期待他的出現。
"你住這種地方太不安全了。"某個雨夜,周明送她回到八人合租的宿舍樓下,皺眉看著漏雨的屋檐,"我在湖里區有個單間,你要不要搬來和我一起住?"
雨水順著林小雨的發梢滴落,她看著周明被雨水打濕的睫毛,心跳加速。在老家,未婚同居是會被戳脊梁骨的事。但在這里,沒人認識她,沒人會在意。
"我...考慮一下。"她輕聲說。
周明沒有催促。第二天,他帶來一本相冊,里面是他所謂的"建材店"照片——寬敞的店面,整齊的貨架,還有他和幾個穿西裝的人的合影。
"等生意穩定了,我想在廈門買房。"周明翻著相冊,眼睛閃閃發亮,"到時候把你爸媽也接來住。"
林小雨心動了。她想起老家漏雨的瓦房,想起父親佝僂的背和母親粗糙的雙手。如果真能在廈門安家...
搬去和周明同居的那天,林小雨只帶了一個行李箱。周明的單間比想象中簡陋,但收拾得很干凈。床頭擺著一個小相框,里面是他和一對老夫婦的合影。
"我爸媽。"周明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們一直催我結婚。"
林小雨臉紅了。那天晚上,周明出奇地溫柔,在她耳邊一遍遍說著"會對你好的"。窗外的月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同居生活起初甜蜜得像一場夢。周明會早起給她煮粥,下班帶她去看海。他教她騎電動車,在她差點摔倒時緊緊抱住她。林小雨第一次感受到被珍視的滋味,開始偷偷幻想穿著白紗嫁給這個溫柔的男人。
直到第三個月的一個下午,林小雨因為餐館停電提前回家。推開門的瞬間,刺鼻的煙味撲面而來。客廳里煙霧繚繞,周明和三個陌生男人圍坐在茶幾旁,桌上散落著撲克牌和啤酒瓶。
"你怎么回來了?"周明臉色驟變,一把拽住她手腕拖進臥室。門砰地關上時,林小雨看到那幾個男人不懷好意的笑容。
"不是讓你下班直接去菜市場嗎?"周明掐著她下巴,酒氣噴在她臉上,"我朋友來家里談生意,你進來攪和什么?"
林小雨的背撞在衣柜上,后腦勺一陣劇痛。她想起上周周明"借走"她攢了半年的工資,說是要投資建材生意。現在那些錢可能正變成茶幾上的賭注和空酒瓶。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聲音發抖。
周明松開手,突然又換上那副溫柔面孔:"嚇到你了?最近工地欠薪,壓力太大..."他撫摸她的頭發,"我和朋友在談一筆大生意,成了能賺好幾萬。"
那天晚上,周明摟著她道歉,手指摩挲著她手腕上的淤青:"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他的吻落在她頸間,帶著煙草和酒精的氣息,"等賺了錢,我們就結婚。"
林小雨在黑暗中睜著眼。窗外是城中村永不熄滅的霓虹燈,將天花板染成病態的粉紅色。她想起云南老家連綿的青山,想起母親送她上車時塞進包袱里的那包野山菌——后來在長途汽車上被人偷走了。
第二天醒來,周明已經出門,桌上放著熱騰騰的豆漿和包子。旁邊一張紙條:"昨晚對不起,愛你。"林小雨摸著紙條,努力說服自己那只是一次意外。每個人都會有壓力大的時候,不是嗎?
但接下來的日子,周明越來越頻繁地"談生意"。有時徹夜不歸,回來時眼睛布滿血絲,身上帶著奇怪的甜膩氣味。林小雨偷偷查過他所謂的"建材店",地址根本不存在。
"你是不是在騙我?"終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氣質問。
周明臉色陰沉下來:"你調查我?"他一把抓住她的頭發,"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賺錢,你就這么報答我?"
拳頭落下來時,林小雨沒有哭。她蜷縮在地上,聽著周明摔門而去的聲音。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敲打著鐵皮屋頂,像無數細小的嘲笑。
第二天,周明又變回了那個溫柔體貼的愛人。他帶她去中山路逛街,給她買了一條銀項鏈。"我報名了戒賭班。"他誠懇地說,"為了我們的未來。"
林小雨摸著脖子上的項鏈,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但當她發現自己懷孕時,一切猶豫都化作了對完整家庭的渴望。
"雙胞胎?"周明看著B超單,眼睛亮得嚇人,"太好了!我爸媽知道肯定高興壞了!"他興奮地計劃著,"我們回云南見你父母,然后去我家辦婚禮。"
林小雨摸著平坦的腹部,感到一絲希望。也許孩子能改變周明,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周明所謂的"見父母"更像一場即興表演。當長途汽車在云南昭通蜿蜒的山路上顛簸時,他正對著小鏡子練習微笑:"叔叔阿姨好,我在廈門有兩家建材店..."
林小雨望著窗外熟悉的梯田,胃里一陣絞痛。她沒告訴周明,家里收到電報后,父親連夜借了高利貸準備酒席。
婚禮在曬谷場上舉行。周明穿著租來的西裝,挨桌敬酒,笑聲爽朗。沒人注意到他每次與林小雨父親碰杯時,眼底閃過的輕蔑。酒過三巡,他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爸,媽,這是一萬塊彩禮。"
林小雨猛地抬頭。那厚度分明只有一千。她看見父親顫抖的手接過信封,母親用圍裙擦著眼睛。周明在桌下狠狠踩住父親的腳:"小雨懷孕了,雙胞胎。"
林小雨父親愣了一下,然后轉頭看了一下女兒,無奈的嘆了口氣…
趕往周明老家的大巴上,周明嚼著檳榔說:"你爸真容易騙。"他掏出手機給朋友發語音,"搞定了..."
林小雨的指甲陷入掌心。腹中的胎兒突然踢了一下,像是抗議…
二
周明老家的三層磚房遠沒有他描述的那么氣派。墻皮剝落,樓梯吱呀作響,閣樓低矮得讓人直不起腰。林小雨挺著七個月的肚子爬上爬下,每天要打水、做飯、伺候公婆。
"城里來的媳婦嬌氣什么?"婆婆總這樣念叨,眼睛盯著她隆起的腹部,"我懷周明那會兒,臨產前一天還在插秧。"
林小雨跪在井邊搓洗被單,手指凍得通紅。腹中的雙胞胎不安地躁動,像是抗議這無止境的勞作。她想起周明承諾的"接父母來廈門",現在想來全是笑話。自從回到這個閩南小鎮,周明就像變了個人,整日不見蹤影,回來時身上總帶著那股甜膩的怪味。
"媽,周明到底在做什么工作?"某個深夜,林小雨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婆婆正在數香火錢,頭也不抬:"男人家的事,女人少管。"
晚上,閣樓木板縫隙透出樓下的燈光,林小雨聽見婆婆壓低的聲音:"...那丫頭起疑心了...得看緊點...等孩子生下來..."
恐懼像冰冷的蛇爬上脊背。那晚,她第一次認真思考逃跑的可能性。但小鎮四面環山,長途汽車站有人盯梢,她一個大著肚子的外鄉女人能去哪兒?
生產來得猝不及防。那是個臺風天,鎮醫院因停電只能點蠟燭接生。陣痛持續了十八個小時,林小雨咬破了嘴唇,卻始終沒喊出聲。當第一個孩子的哭聲劃破黑暗時,她恍惚看見周明的影子投在產房墻上——他正躲在走廊打電話:"貨到了?我馬上來..."
"恭喜,是對龍鳳胎。"護士把包裹好的嬰兒放在她枕邊,"要看看嗎?"
林小雨虛弱地搖頭。此刻她只想見自己的母親,想聽那句云南山區的土話"阿妹不怕"。但產房外只有不耐煩踱步的婆婆,和周明留下的煙味。
雙胞胎滿月那天,周明破天荒早早回家,手里拎著個劣質蛋糕。他笨拙地抱起兒子,眼睛卻一直瞟向林小雨的梳妝臺——那里放著孩子們滿月收到的銀鎖片。
"最近生意周轉不靈。"他湊近她耳邊,呼吸里有股酸臭味,"先把鎖片借我用用?"
林小雨死死護住抽屜:"這是舅舅們湊錢打的!"
周明的眼神瞬間陰鷙。他一把扯開她,搶走鎖片的同時,順手抄起奶瓶砸在她額角。溫熱的血順著眉骨流下,模糊了視線。在孩子們的哭聲中,她聽見摩托車遠去的轟鳴。
那晚,林小雨抱著雙胞胎蜷縮在閣樓角落。額角的傷口結了痂,心上的卻汩汩流血。她想起領結婚證那天,周明在民政局門口買的棉花糖,甜得發膩,粘在手指上怎么都甩不掉…
隨著孩子學會走路和說話,周明的毒癮也越發猖獗。家里能賣的東西一件件消失:電視、冰箱、婆婆的嫁妝首飾...最后連米缸都見了底。某個深夜,林小雨被閣樓的震動驚醒,看見周明正翻箱倒柜找她的身份證。
"你要干什么?"她護住熟睡的孩子。
周明眼睛血紅,嘴角抽搐著:"老板說...一對健康嬰兒能賣八萬..."他撲向嬰兒床,"夠我翻本了!"
林小雨抄起尿盆砸在他頭上。惡臭的液體順著周明的臉流下,他暴怒地掐住她脖子,直到婆婆聞聲趕來。那天之后,她在枕頭下藏了把剪刀。
轉機出現在一個平淡的早晨。周明三天沒回家,婆婆去鎮上派出所打聽消息。林小雨趁機抱著孩子溜到鎮婦聯,掏出藏在尿布里的身份證和結婚證。
"我要離婚。"她聲音顫抖卻堅定,"還要申請人身保護令。"
婦聯主任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看了看她手臂上的淤青,什么也沒問,默默遞來一疊表格。填表時,林小雨的手抖得寫不好字。懷里的女兒突然抓住她手指,咿咿呀呀地笑起來。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勇氣。
手續還沒辦完,警察先上了門。他們在廢棄公廁找到了周明的尸體——蜷縮在骯臟的角落,手里攥著一張過期彩票。法醫說死亡時間超過48小時,海洛因過量。
葬禮簡單得近乎潦草。婆婆哭天搶地,罵林小雨是"克夫的掃把星"。林小雨沒掉一滴眼淚,只是緊緊摟著雙胞胎。當棺材入土時,兒子突然指著天空:"媽媽看,風箏!"
陽光下,一只紅色風箏在藍天上越飛越高。線斷了,風箏卻獲得了自由。林小雨摸摸口袋里鎮婦聯主任給的名片——上面印著"法律援助"四個字。
"回家了。"她一手抱起一個孩子。身后,周明的墓碑很快被野草淹沒。
回廈門的火車上,林小雨望著窗外飛馳的景色。女兒在她懷里熟睡,兒子趴在窗邊數電線桿。包里裝著周明的死亡證明、結婚證和一份嶄新的簡歷——婦聯主任介紹的制衣廠工作包食宿。
"女士,需要盒飯嗎?"乘務員推著小車經過。
林小雨掏出皺巴巴的零錢:"要兩份,謝謝。"她輕輕搖醒女兒,"寶貝,吃飯了。"
火車穿過隧道,黑暗驟然降臨。在短暫的黑暗中,林小雨想起周明送她的第一支馬蹄蓮。純白的花瓣早已枯萎,但那種被珍視的錯覺,曾讓她心甘情愿走進牢籠。
光明重新灌滿車廂時,兒子正用油乎乎的小手摸她臉頰:"媽媽笑。"
林小雨怔了怔,發現自己的嘴角真的在上揚。窗外,不知誰家的紅風箏正乘風而起,在湛藍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希望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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