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里的壽衣)
"奶奶住這里會著涼的!"
小滿帶著哭腔的聲音穿透薄木板門,我蜷縮在堆滿化肥袋的雜物間里,右腿關節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霉味從發潮的草席底下鉆上來,混著窗外飄進的豬糞味,熏得人眼睛發酸。我摸索著去夠床頭豁口的搪瓷缸,手肘撞到農藥瓶發出清脆聲響。
"死丫頭片子懂個屁!"兒子大力踹門的震動讓房梁簌簌落灰,"老不死的當年能把老子扔井里,現在讓她住豬圈都是積德!"
我哆嗦著把搪瓷缸抱在懷里,缸底還印著"大躍進勞動模范"的紅字。四十九年前那個雪夜,我把高燒的建國裹在棉襖里,頂風冒雪走了二十里山路找赤腳醫生。現在他新蓋的三層小樓就在十米開外,瓷磚在夕陽下泛著青白的光,像口倒扣的棺材。
"奶奶,我給你偷了個枕頭。"門縫里突然擠進來半截粉紅色,小滿的羊角辮沾著草屑,"我媽說人老了腰桿要墊高......"
"賠錢貨!"建國媳婦尖利的嗓音炸響,塑料拖鞋抽打皮肉的悶響混著小滿的嗚咽,"讓你給弟弟喂飯你跑這兒孝敬棺材瓤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月光寶盒)
月光從瓦片缺口漏進來,照在床底那個樟木箱子上。我摸著被踹腫的膝蓋爬過去,箱面"光榮軍屬"的金漆已經斑駁。三十八年前送建軍去南疆前線時,這箱子裝的是我連夜烙的二十張糖餅。
掀開箱蓋的瞬間,霉味里突然迸出槐花香。最上面是建軍最后一次探親時帶的的確良襯衫,領口還別著三等功勛章。底下壓著泛黃的《革命烈士證明書》,邊角被老鼠啃出鋸齒狀的缺口。
"娘!別撿那破勛章了!"建軍渾身是血的臉突然浮現在眼前,他最后的家書從箱底飄落:"如果兒子回不來,請把撫恤金給大哥娶媳婦......"
我顫抖著展開信紙,背面的血手印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當年建國就是攥著這封信,逼我去公社改烈士撫恤金受益人:"反正老二死了,錢就該歸活人!"
(豬圈新娘)
豬崽哼唧著拱開柵欄,我攥著鐵鍬追出去時,正撞見建國媳婦在院子里曬金鐲子。她新燙的卷發像蓬亂草堆,脖子上的金鏈子比我當年戴過的鐵鎖鏈還粗。
"喲,老不死還能動彈呢?"她翹著二郎腿嗑瓜子,瓜子皮吐到我裂口的布鞋上,"建軍要是知道他拿命換的錢給我打了三金,棺材板都得掀了吧?"
我盯著她腕上明晃晃的龍鳳鐲,突然想起建軍訂婚那天的太陽也是這么毒。村口槐樹下,他紅著臉給秀娥戴銀鐲子:"等打完仗,我給娘和媳婦都打金鐲子......"
豬糞的酸臭突然變得刺鼻,我踉蹌著扶住豬圈欄桿。建國從樓里晃出來,啤酒肚把的確良襯衫撐得發亮:"死老婆子又裝病?今晚二寶滿月酒,敢鬧事就把你綁后山喂狼!"
(滿月宴上的招魂幡)
嗩吶聲混著猜拳聲震得人頭疼,我縮在柴火垛后數著院里停的摩托車。秀娥的遺照突然從箱底飄到眼前,她投井那晚穿的碎花襖在月光下泛著青白。
"建軍家的!"村支書醉醺醺的煙嗓炸響,"當年你說建軍是救人犧牲,撫恤金都讓建國領了,現在他兒子又用這錢蓋樓......"
"陳芝麻爛谷子提它干啥!"建國摔酒瓶的脆響驚飛夜梟,"那短命鬼自己往槍口撞,撫恤金就該歸我!"
我攥著柴刀的手突然摸到箱底的針線包,三十八年前建軍教我縫的五角星還在。當年他說:"娘,等打完仗我教你縫電視機套子",可現在他縫的紅星在別人樓頂當避雷針。
(毒月招魂)
柴火垛的倒影在月光下扭曲成蛇形,我盯著手腕上被跳蚤咬出的紅點,忽然想起今天是五月初一。老輩人說毒月頭日鬼門開,當年建軍就是這天托夢給我,說井水涼得刺骨。
"奶奶,二寶的長命鎖掉豬圈了......"小滿的聲音混著哭腔突然在背后響起。我慌忙把針線包塞回箱子,卻見她舉著個銀鐲子站在月光里,鐲面"建軍"兩個字像兩把刀扎進眼睛。
"這是我在三叔墳頭撿的。"她抹了把鼻涕,"爸說三叔是逃兵,可鐲子怎么在亂葬崗?"
豬圈的惡臭突然變得粘稠,我仿佛又看見建軍被送回來的模樣——遺體蓋著褪色的軍旗,右手腕光禿禿的,政委說他在前線為救戰友被炸斷了手。
"你三叔的鐲子,是你爸趁我哭暈時......"話沒說完,建國媳婦的尖嗓門刺破夜空:"喪門星!敢咒我兒子!"
(斷鐲驚魂)
滿月宴的燈泡突然炸裂,火星子落在我珍藏三十八年的軍旗上。小滿突然舉起銀鐲子沖向人群:"三叔不是逃兵!他手是被炸斷的!"
"放屁!"建國掄起板凳砸過來,我撲過去護住小滿,后腦勺重重磕在磨盤上。溫熱的血滲進領口時,建軍染血的遺書從箱底飄出來,正好蓋住二寶的滿月蛋糕。
村支書醉眼朦朧地撿起信紙,念到"撫恤金給大哥娶媳婦"時,滿院子突然死寂。建國突然瘋了一樣撕扯軍旗:"老子沒拿撫恤金蓋樓!這短命鬼自己......"
"你拿了!"秀娥的弟弟從人群擠出來,他手里攥著發黃的匯款單,"當年撫恤金是建軍用命換給我姐的!你偽造她簽名......"
(蛇影現形)
月光突然變成慘綠色,我摸到箱底那個油紙包。三十八年前建軍指導員留下的檔案袋,封條上還沾著南疆的紅土。當兵的說這要等建軍兒子成年才能拆,可建國把秀娥逼死后,就再沒人記得這茬。
"這是三叔的遺物!"小滿突然搶過檔案袋,借著月光念出機密文件:"林建軍同志為保護通訊設備英勇犧牲,追授......"
人群突然炸開鍋,建國抄起殺豬刀沖過來:"老不死的還敢藏東西!"刀鋒劈下的瞬間,油紙包里的照片雪片般飛出——建軍斷腕上掛著半截銀鐲,背后是燒焦的通訊站。
"鐲子是我拽下來的!"建國突然狂笑,酒氣噴在我臉上,"當年要不是我把他推出去擋槍子兒,死的......"
(蛇靈噬罪)
刀鋒離小滿的脖頸只剩半寸時,樟木箱突然爆出刺目紅光。建軍染血的軍裝無風自動,裹著南疆戰火的硝煙味罩住院落。我腕間被跳蚤咬出的紅點突然扭動起來,化作赤練蛇紋身游走到心口——五月初一的月光竟在清晨六點四十一分重新亮起,腕表顯示的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哥,井水涼嗎?"
建軍的聲音從每張照片里滲出,斷腕上的銀鐲叮當作響。建國突然扔了殺豬刀,抱著潰爛的右腿慘叫——三十八年前他推建軍擋槍時中的流彈傷疤,此刻正涌出帶著鐵銹味的黑血。
"撫恤金......在二樓神龕底下......"村支書突然跪倒在地,指著瓷磚小樓嘶吼,"建國用水泥封著秀娥的尸骨......"
仿佛響應他的話語,小樓玻璃幕墻轟然炸裂。我珍藏三十八年的軍功章從瓦礫中升起,在空中拼成五星圖案。建軍的三等功勛章突然烙進建國額頭,滋滋作響的灼燒聲里,他當年在公社改撫恤金受益人的指紋在軍旗上顯現。
(槐香永續)
第一縷陽光刺破毒月陰霾時,老宅地基突然塌陷。建國夫婦在水泥封著的秀娥骸骨前發了瘋,一個拼命舔軍功章上的血銹,一個用金鐲子摳自己眼珠。小滿抱著樟木箱站在槐樹下,枝頭突然落下個嶄新的銀鐲,內圈刻著"林小滿護國衛民"。
"奶奶,三叔說這個給你。"她把染血的《革命烈士證明書》塞進我懷里,背面浮現出建軍新寫的字:"娘,兒在云端建了座通訊站,專接受苦人的冤屈。"
警笛聲從山道傳來時,我摸到箱底多出來的智能手機。建軍穿著數碼迷彩的身影在屏幕里笑,背后的云朵拼成"曙光智慧社區"字樣。小滿突然踮腳給我看她的高考志愿表,第一欄赫然寫著:國防科技大學電子信息工程系。
(萬物顯形)
拆遷隊的挖掘機刨開老宅地基時,露出一口刻滿符文的青銅鐘。考古專家說這是戰國時期的"鳴冤鐘",每逢蛇年五月初一便會顯靈。我坐在新分的安置房里看直播,主持人正指著鐘內壁的拓片驚呼:"這里刻著2025年5月27日的預言!"
小滿在軍校發來視頻,她身后是建軍全息投影的雕像。當夜我在曙光社區app上傳了建國夫婦的罪證,建軍編碼的區塊鏈系統瞬間將其同步到全國烈士陵園數據庫。凌晨時分,村口枯井突然涌出清泉,有人看見秀娥的倒影在月光下給建軍縫補軍裝。
我摸著不再疼痛的膝蓋走到陽臺,對面玻璃幕墻折射出無數個穿軍裝的自己。其中一個我忽然轉頭微笑,腕間蛇形胎記化作數據流,涌入這個5G時代最溫暖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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