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初散時,我總愛坐在老梅樹下泡茶。
青瓷盞底鋪著幾許新雪般的白茶,水是后山引來的清泉,沸水澆下去,滾燙的云霧便騰空而起,在清晨的露氣里氤氳成山海。茶煙繚繞間,恍惚看見千年前那個在蒙頂山種茶的吳理真,正捧著陶罐向山間引水。
茶是山海的女兒。陸羽在《茶經(jīng)》里說"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說得便是茶與山川的骨肉相連。我曾親見武夷山人采茶,纖指在云霧繚繞的茶樹間翻飛,如同摘取星辰。老茶農(nóng)說:"好茶是天地給的,我們不過是個過路的。"說的極是,那嫩芽尖上凝結(jié)的,是山巔的晨露,是深澗的回甘,是晨風穿過杉林時的低語。
泡茶需得心靜。水要三沸,第一沸時"如魚目微有聲",第二沸時"緣邊如涌泉連珠",待到第三沸,"騰波鼓浪",便要用竹夾攪動茶銚,讓滾水稍沉。這般講究,原是古人參透了自然之道——水太生則澀,水太老則濁,唯有恰到火候的水,才能激發(fā)出茶的真味。就像人生在世,太過躁急會灼傷本心,太過遲緩又難免渾噩度日。
明代人張源在《茶錄》里記下"茶道"二字,說是要"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這七個字看似簡單,真要做到卻要經(jīng)年歷練。去年立冬,我學著在梅樹下埋了一甕新茶。三個月后挖出來時,封泥上結(jié)著冰花,茶香卻愈發(fā)清冽。捧在掌心如握一丸初雪,沖開時竟比春茶更見真味。原來茶性與人相類,歷經(jīng)寒冬的蟄伏,反倒生出別樣風骨。
寺里那位老當家常說:"茶禪一味。"我起初不懂,直到某個雪夜獨坐。炭爐上的水壺嗤嗤作響,窗外白雪皚皚,天地間唯聞一壺水沸。茶湯倒入盞中,白煙裊裊而起,竟與窗外霧靄融為一體。那一刻忽然明白,茶道從來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不過是教人學會與天地對坐。茶煙起處,茶室不過方寸之地,心卻能容得下千山萬水。
宋徽宗在《大觀茶論》里說茶有"清、和、澹、靜"四德,我倒覺得應當加上個"空"字。就像此刻盞中沉浮的葉芽,終會歸于寂靜。前日去拜訪制茶的老師傅,見他正將新茶入甕,忽然說起年輕時總愛計較制茶時的分毫之差,到如今七十歲,反倒覺得有些裂痕的陶罐反而養(yǎng)得出好茶。想來人生也該如此,過分執(zhí)著反而失了本味。
茶席上的水盂常積些茶末,老茶客說這是"金不換"。我初時不解,后來才知這些沉淀的碎末里,竟藏著最醇厚的滋味。就像人生在世,那些受過傷的歲月,流過淚的夜晚,最終都會化作生命的醇厚底色。茶湯入口時的回甘,原來都是先經(jīng)歷了苦澀的教誨。
暮春的某個午后,我看見春茶在竹篩上勻散開。陽光透過竹篾的縫隙,在茶葉上織出細碎的光影。忽然想起杜牧那句"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原來茶之妙處,正在于它能讓人在一盞茶湯里,看見自己的倒影,聽見時光流過磚瓦的聲響,嗅到山間晨霧的清冽,嘗到半生浮沉的況味。
茶煙裊裊升騰,終隨夜風散去。可那留在舌尖的回甘,繞在心頭的寧靜,卻比山海更長久。茶盞見底時,窗外的星子正亮起來。原來所謂茶道,不在那些繁復的儀軌,而在學會與萬物對望,在一盞茶湯里,照見自己本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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