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血的粗布,沉沉壓在黔東南的群山之上。
李老憨蹲在籬笆墻根,旱煙桿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響。
灶房里飄來臘肉的咸香,卻蓋不住后院茅草棚里那聲聲稚嫩的哞叫——兩頭初生的牛犢正用濕漉漉的鼻尖拱著母牛干癟的乳房。
"當家的,真要動手?
婆娘攥著圍裙角的手微微發抖。
李老憨沒抬頭,煙鍋里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明滅滅,像極了去年深秋在山坳里見著的磷火。
那日他追著逃進深山的耕牛,親眼見著三朵詭異的藍焰繞著老槐樹打轉,樹根底下赫然躺著具穿道袍的骷髏。
柴刀出鞘時,母牛突然轉過頭來。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泛著異樣的光,倒映著李老憨布滿老繭的手。
兩頭牛犢還在吮奶,全然不知刀鋒已懸在頸間。
第一刀落下時,血珠濺上母牛眼睫,它竟溫順地垂下頭,任由李老憨將幼崽開膛破肚。
夜半驚雷炸響,李老憨自夢中驚坐而起。
月光如水銀瀉地,照見床頭盤著條丈余長的青蛇,鱗片泛著冷光。
那蛇首昂起三尺高,口吐人言:"殺得好。
話音未落,青蛇化作青煙散去,只留一地腥氣。
雞叫頭遍時,寨子里炸開了鍋。
保長帶著十幾個后生舉著火把闖進院門,卻見李老憨正蹲在牛棚前磨刀。
兩頭牛犢的皮子晾在竹竿上,內臟堆在陶盆里,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李家的,你瘋了不成?
保長用煙桿戳著晾曬的牛皮,"這牛崽養了整三月,眼看著就能下地干活……"話音戛然而止——他瞥見陶盆里那團黏糊糊的東西,像是未成形的胎兒,卻生著四只利爪。
李老憨慢悠悠吐出口煙:"保長可曾見過牛生怪胎?
他刀尖挑起塊皺巴巴的皮膜,上面布滿暗紅色紋路,"這哪是牛犢,分明是借胎修行的妖物。
眾人正驚疑間,山道上突然傳來清脆的銅鈴聲。
個穿玄色道袍的年輕人踩著露水而來,腰間懸著面青銅八卦鏡,鏡面上血跡斑斑。
無量天尊,"道士稽首道,"貧道追這孽畜三年,終究是慢了半步。
母牛突然發出凄厲的長哞,震得檐角銅鈴叮當作響。
道士臉色驟變,八卦鏡直指牛棚:"不好!
這畜生要引雷劫!
話音未落,烏云已壓到樹梢,道道紫電在云層中游走。
李老憨抄起柴刀就要往牛棚沖,卻被道士拽住胳膊:"你找死不成?
這是要拿你當替死鬼!
牛棚里騰起青霧,母牛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
它每走一步,地上就綻開朵血色蓮花,牛蹄所踏之處竟傳出嬰兒啼哭。
道士咬破指尖在鏡面畫符,銅鏡迸出刺目紅光,照見母牛腹中嵌著塊黑黢黢的木頭,木紋間滲出暗紅血珠。
"替命木偶!
道士驚呼,"這孽畜竟用母牛精氣養了三十年的邪器!
他轉頭瞪向李老憨,"你可知為何牛犢三月不落胎?
這妖道當年在此煉制血嬰,將未成形的胎兒封入木偶,借母牛陽氣溫養。
昨日若讓牛犢成形,整座山寨都要化作血池!
李老憨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逃荒至此的瘋道人抱著塊木頭鉆進牛棚,第二日便暴斃在山澗里。
原來那木偶早已種進母牛腹中,這些年看似溫順的牲口,實則是被邪術操控的傀儡。
天雷終于劈下,第一道紫電正正擊中牛棚。
母牛昂首迎向雷光,周身騰起幽藍火焰。
李老憨在雷鳴中聽見道士急促的咒語,看見銅鏡紅光織成網,將母牛罩在其中。
第二道雷光落下時,母牛突然轉頭望向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淌出血淚。
"當家的!
婆娘的尖叫穿透雷聲。
李老憨揮刀劈開面前的電光,卻見母牛腹部裂開道口子,黑木偶裹著血肉墜地。
道士撲上前去,銅鏡壓在木偶上,鏡面頓時爬滿血絲。
第三道雷光擦著李老憨耳際掠過,將牛棚劈成火海。
晨霧漫起時,焦土上只剩半截燒焦的木偶。
母牛早已化作灰燼,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珠完好無損,在廢墟中泛著微光。
道士拾起眼珠,對著初升的朝陽長嘆:"三十年陽壽換一寨平安,這畜生倒比人像樣。
李老憨蹲在田埂上抽旱煙時,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他。
地頭新栽的桃樹無風自動,枝椏間垂著個青澀的果子,形如牛犢。
道士臨走前留了句話:"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那妖道當年害你李家絕后,如今倒讓你親手斬斷孽緣。
深秋的某日,寨子里來了個貨郎,挑著擔子哼小調。
李老憨瞥見他腰間晃動的木牌,上面刻著朵血色蓮花。
當夜,貨郎的草垛燃起沖天大火,火光中傳來嬰兒啼哭,驚飛滿山夜梟。
李老憨握緊柴刀守在院門前,聽見山風送來道士最后的告誡:"莫信眼前人,但聞心間雷。
暮色還未完全浸透山坳,李老憨的煙桿已在青石板上敲出第七聲悶響。
貨郎擔子上的銅鈴鐺晃得人心煩,那聲音像極了三十年前瘋道人鞋幫上的銀墜子。
他瞇起眼望著挑擔人晃晃悠悠的背影,老黃狗突然夾著尾巴往柴垛后鉆,后頸毛炸成刺猬。
"這位大哥,可要瞧瞧新到的胭脂?
貨郎轉身時,臉膛泛著不自然的潮紅,眼角堆砌的褶子卻像刀刻般深。
李老憨瞥見他腰間晃動的木牌,血色蓮花在暮色中泛著幽光,恰與那夜牛棚廢墟里找到的焦黑木偶紋路吻合。
集市突然刮起怪風,攤位上的粗陶碗叮當作響。
賣糖畫的老漢慌忙用草垛壓住攤子,李老憨卻盯著貨郎腳下——那雙千層底布鞋分明未沾半點塵土,鞋尖卻詭異地朝向西方。
這是湘西趕尸匠走陰路的步態,可眼前人分明喘著熱氣。
"這胭脂,怕不是用彼岸花染的?
李老憨接過貨郎遞來的瓷盒,指尖觸到冰涼的符咒紋路。
盒蓋彈開的瞬間,腥甜氣息撲面而來,暗紅色膏體里浮著粒珍珠,仔細看卻是枚慘白的眼珠。
貨郎喉嚨里滾出咯咯怪笑,集市眾人卻像被施了定身咒,連風聲都凝滯在瓦當之間。
李老憨掄起煙桿砸碎瓷盒,暗紅汁液濺上貨郎衣襟,竟發出皮肉灼燒的滋滋聲。
貨郎面皮突然簌簌剝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死人肉,眼角卻滲出兩行黑血:"好個狠心的莊稼漢,毀了我三十年煉的換顏蠱!
人群炸開鍋時,李老憨已拽著老黃狗鉆進竹林。
月光透過縫隙灑在蜿蜒小徑上,他忽然駐足——狗繩那端空空如也,唯有幾縷黃毛粘著冰碴。
身后傳來指甲抓撓樹皮的刺響,一回頭,正對上貨郎倒吊在竹梢的臉,舌頭垂到胸口,上面趴著只通體黢黑的蜘蛛。
"李家哥哥,可還記得三十年前月圓夜?
貨郎的聲音忽然變成嬌滴滴的女腔,蜘蛛八足齊動,在舌面上刻出詭譎花紋。
李老憨后頸汗毛倒豎,那夜他親眼見瘋道人將懷孕的妻子開膛破肚,取出成型的男胎封入木偶。
此刻貨郎舌尖的花紋,竟與當年木偶表面的血咒如出一轍。
竹林深處亮起兩點綠火,貨郎慘叫著跌落塵埃。
黑影撲出時,李老憨嗅到熟悉的腥臊氣——竟是那頭早該化作灰燼的母牛!
它雙角纏著雷擊木,每踏一步地面就綻開血色蓮花,與那夜牛棚中的異象一般無二。
貨郎在牛蹄下化作膿水,唯獨那枚木牌完好無損,血蓮在月光下緩緩旋轉,中心赫然嵌著顆珍珠。
李老憨拾起木牌的剎那,四周景象如水墨般暈染開來。
竹林化作白骨累累的亂葬崗,每具骷髏頸間都掛著同款木牌。
陰風送來孩童嬉鬧聲,七個紙人抬著紅轎從墳包間升起,轎簾上用金線繡著倒生的血蓮。
他正要細看,后心突然撞上硬物,回頭卻見自己站在義莊門前,門環不知何時換成了兩個嬰兒頭骨。
"施主與我道門有緣。
清朗嗓音驚破幻境,李老憨踉蹌轉身,正對上道士清癯的面容。
與那夜不同,年輕道士此刻須發皆白,手中銅鏡卻仍是當年那面八卦鏡,鏡面裂紋組成個"卍"字。
貧道追查血蓮教三十載,沒想到根子竟在李施主家中。
道士輕撫鏡面,裂紋中滲出金紅血珠。
義莊梁柱突然滲出黑水,浸泡得棺材紛紛開裂。
李老憨退至墻角時,指尖觸到個冰涼的物件——竟是當年那把宰牛的柴刀。
刀刃出鞘的瞬間,棺材里坐起具女尸,面容與李老憨亡妻有七分相似,肚腹高高隆起如待產孕婦。
道士擲出八卦鏡定住女尸,鏡中映出她腹腔里密密麻麻的蟲卵,每顆卵上都浮現出李老憨的面容。
"三十年前令正難產而亡,道友可知為何一尸兩命?
道士并指為劍,在女尸眉心刻下符咒,"血蓮教取孕婦腹中胎兒煉制傀儡,需以至親之血為引。
你當夜所見木偶,實則是令郎未寒的尸骨。
李老憨踉蹌扶住棺材,指縫間突然鉆出條血線蟲。
女尸腹腔爆開時,無數蠱蟲如紅云撲面而來。
道士拽著他撞破窗欞,身后傳來嬰兒齊聲啼哭,七十二具棺材同時裂開,七十二個孕肚女尸齊齊轉向二人,肚皮上浮現出血色蓮花。
雨夜的山路滑如油鍋,道士拽著李老憨在墳包間穿梭。
后方的哭聲越來越近,李老憨忽然瞥見道旁石碑上刻著自家姓氏,碑文竟是用鮮血寫成的新鮮祭文。
道士猛地將他推進灌木叢,自己反手擲出把朱砂,火光中映出追兵真容——哪是什么女尸,分明是七個侏儒抬著口血棺,棺蓋上盤踞著條雙頭蛇。
"道友可知為何三十年陽壽能換一寨平安?
道士咳著血笑起來,八卦鏡在掌心碎成齏粉,"因為那母牛腹中,養著你的三魂七魄啊!
他突然扯開衣襟,胸膛上七竅位置各嵌著枚銅錢,此刻正隨著心跳明滅不定,"血蓮教要煉的是七煞鎖魂陣,你李家血脈,正是陣眼所在!
李老憨還欲追問,道士卻將他推進口古井。
墜落時他瞥見井壁刻滿血咒,最深處隱約躺著具道袍骸骨,懷中抱著個焦黑的木偶。
入水的剎那,井底亮起幽藍火光,無數氣泡涌上水面,竟組成張人臉——赫然是三十年前就該死去的自己。
井口傳來打斗聲,李老憨在刺骨井水中摸到塊鐵牌,表面凹凸不平像是某種圖騰。
他咬破指尖將血涂在鐵牌上,水面突然炸開漩渦,鐵牌吸著他的手撞向井壁。
暗門開啟的瞬間,腥風撲面而來,他看見七具懸吊的尸體,每具都穿著自己的舊衣,肚腹處插著柄柴刀,刀柄上刻著倒寫的"卍"字。
最深處那具尸體突然睜眼,眼球爆裂時飛出只金蠶蠱。
李老憨揮刀斬斷蠱蟲,刀刃卻穿過虛影劈在石臺上。
石屑紛飛中露出個青銅祭壇,壇中供奉的赫然是那頭母牛的顱骨,雙角間嵌著塊血玉,表面浮動著七十二個嬰兒的面孔。
"你終于來了。
陰惻惻的女聲在耳畔響起,李老憨猛回頭,正對上道士慘白的臉。
不,這絕不是方才那人——這道士眼珠泛著血光,手中銅鏡映出的卻是貨郎的面容。
三十年前我就說過,李家血脈是絕佳的陣眼。
他撫摸著祭壇上的血玉,"你可知那母牛為何甘愿受死?
因為它腹中懷的,本就是你未出世的孫兒啊!
李老憨踉蹌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
無數血線從墻壁滲出,在他腳下交織成個巨大的血蓮圖案。
道士的笑聲在密室中回蕩,銅鏡突然迸裂,飛濺的碎片在他臉上刻出七道血痕,每道傷痕中都鉆出條血線蟲,扭動著爬向祭壇。
"破!
千鈞一發之際,井口傳來炸雷般的怒喝。
李老憨抬頭望去,只見個黑影破開夜幕縱身躍下,手中桃木劍挑著張符咒。
符紙觸血的剎那,整個密室地動山搖,血蓮圖案燃起幽綠火焰,道士在火中凄厲慘叫,現出原形——竟是七只首尾相連的蜈蚣精。
來人落地時,李老憨看清他腰間晃動的酒葫蘆,葫蘆上朱砂寫的"茅山"二字還泛著血光。
老道長須發皆張,桃木劍挑起祭壇上的血玉:"好個偷天換日的把戲!
用李家血脈養陣三十年,今夜子時若讓你們煉成七煞鎖魂陣,整座苗疆都要化作鬼蜮!
血玉突然爆裂,無數嬰魂尖叫著撲向三人。
李老憨揮刀劈開最近的魂體,刀刃卻傳來金鐵交鳴之聲。
老道長袖中飛出七枚銅錢,組成北斗陣勢將嬰魂困住,自己咬破舌尖噴出血霧:"李家小子,可愿隨我入陣斬妖?
李老憨還未來得及答話,腳下地面突然塌陷。
墜落中他看見老道化作金光沖向血蓮核心,聽見上方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在意識消散前,他最后看見的畫面,是七十二具棺材在火中起舞,每具棺材上都坐著個穿道袍的骷髏,而領舞的那個,赫然長著自己的臉。
殘陽如血,將云夢大澤染成一片猩紅。
李老憨自泥沼中支起身子,掌心按到的不是慣常的青荇,而是一截冰涼的鐵器。
他翻掌來看,銹跡斑斑的劍身上,北斗七星紋路正泛著幽微青芒——與三日前那個癲道人臨終前塞給他的銅錢,分毫不差。
沼澤深處傳來異響,似有千鈞重物在泥濘中拖行。
李老憨將柴刀橫在胸前,這柄跟了他二十年的舊刀,此刻竟發出龍吟般的震顫。
泥浪翻涌間,一具青銅棺槨破土而出,棺蓋上盤踞的玄武浮雕活了過來,蛇首昂起時,噴出的不是信子,而是縷縷青煙。
"后生,可愿隨我入道?
蒼老聲音自棺中傳出,震得四周瘴氣四散。
李老憨尚未答話,腳下突然騰起九道火柱,將他與青銅棺圍在中央。
火光中走出個鶴發童顏的老者,道袍上繡著日月星辰,每走一步,腳下便生出一朵金蓮。
李老憨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這場景太過荒誕,可那日牛棚里的血色蓮花、貨郎舌尖的蠱蟲、還有井底祭壇上自己的七具尸身,樁樁件件都在提醒他——這個吃人的世道,早該換副模樣活法。
"前輩要收徒,怎得選在亂葬崗?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刀尖斜指地面。
泥水順著刀刃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蝕出細密孔洞。
老者撫須而笑,指尖輕彈,九道火柱化作九柄赤霄劍懸于半空:"貧道玉虛子,在此等候有緣人已三百載。
你可知這云夢澤底,鎮著何物?
不等李老憨答話,他袍袖揮卷,沼澤水面轟然中開,露出底下森森白骨壘成的祭壇。
祭壇中央,七十二根鎖魂鏈纏繞著團黑霧,霧中隱約可見張人臉,與李老憨生得一般無二。
李老憨瞳孔驟縮。
那夜井底密室,道士化作七只蜈蚣精時,他曾在銅鏡倒影里見過這張臉。
此刻黑霧中傳來嬰啼,七十二道鎖鏈同時震顫,震得他體內真氣亂竄,竟是有人在他經脈中種了同源禁制。
"血蓮教余孽在你魂魄里埋了七煞引。
玉虛子并指為劍,點在李老憨眉心,"他們要煉的不僅是鎖魂陣,更是要將你煉作陣靈。
那夜若非貧道分神降臨,此刻你已是祭壇上的傀儡。
李老憨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個血夜。
當他從井底爬出時,寨子里靜得可怕,家家戶戶門楣上都貼著倒寫的符咒。
唯有村口老槐樹在月光下舒展枝椏,樹皮上密密麻麻刻著的,竟全是他的生辰八字。
"前輩既等我三百年,總該有些見面禮。
他忽地咧嘴一笑,柴刀挾著雷霆之勢劈向青銅棺。
刀刃觸棺的剎那,玄武浮雕突然睜開雙眼,蛇首噴出的青煙凝成實質,化作柄三尺青鋒落入李老憨掌中。
玉虛子眸中精光暴漲:"好個機靈的娃娃!
這柄玄武劍跟了你三世,今日方得認主。
他抬手拋來枚玉簡,"三日后來青陽宗,莫讓那些禿驢搶了先。
言罷身形漸淡,九柄赤霄劍卻化作流光,沒入李老憨丹田。
待瘴氣合攏,李老憨方覺后背沁涼。
掌中玉簡微微發燙,其上"太虛劍訣"四個古篆正泛著血光。
遠處傳來暮鼓聲,他這才驚覺自己站在懸崖邊,腳下云海翻騰,哪還有半分云夢澤的影子?
三日后青陽宗山門前,李老憨終于明白玉虛子所言"禿驢"何意。
十八尊金身羅漢像環伺而立,每尊像手中禪杖都指著同一個方位——他腳下三寸處。
山門內走出個肥頭大耳的和尚,袈裟上綴滿骷髏念珠,每顆骷髏眼眶里都燃著幽綠鬼火。
"施主與我佛有緣。
和尚說話時,骷髏念珠齊齊轉動,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李老憨忽然想起那夜貨郎舌尖的蜘蛛,此刻這和尚每走一步,地上便多出個血色蓮花,與牛棚廢墟中的異象如出一轍。
他反手拔出玄武劍,劍脊上的北斗紋路突然活過來,化作七道星芒刺向和尚。
和尚不躲不避,任由星芒穿透袈裟,卻在星芒及體時化作漫天金蝶。
李老憨暗道不好,身后已傳來破空聲,十八根禪杖同時砸下,將他逼入金身羅漢陣中。
"血蓮教余孽,也配稱佛?
清冷女聲自云端傳來。
李老憨循聲望去,只見九霄之上立著道窈窕身影,月白道袍獵獵作響,手中拂塵纏著七色緞帶。
和尚臉色驟變,十八尊羅漢像同時睜開雙眼,眼中射出的竟是血色光線。
李老憨正欲揮劍,忽覺丹田處涌起暖流。
九柄赤霄劍破體而出,在周身結成劍陣,將血色光線盡數絞碎。
和尚袈裟碎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蠱蟲,每只蠱蟲背上都刻著個"卍"字。
"玉虛子老匹夫,竟將赤霄劍陣傳給凡人!
和尚嘶吼著撲向李老憨,骷髏念珠突然炸開,無數蠱蟲如黑云壓頂。
李老憨正要結印,忽覺懷中玉簡發燙,太虛劍訣自行運轉,玄武劍脫手而出,在空中化作百丈巨龜,龜甲上星圖流轉,將蠱蟲盡數碾作齏粉。
和尚慘叫著跌落云端,李老憨這才看清那道姑面容。
約莫雙十年華,眉眼如畫,偏生周身寒氣逼人,連發間玉簪都凝著霜花。
她拂塵輕掃,十八尊羅漢像轟然倒塌,露出底下七具道袍骸骨,每具骸骨手中都握著半塊銅鏡。
"血蓮教倒是好算計。
道姑指尖點在骸骨眉心,銅鏡碎片騰空而起,在半空拼成面完整的八卦鏡,"用青陽宗長老的尸骨煉制傀儡,又借羅漢陣掩蓋煞氣。
若非你體內有赤霄劍陣,今日連我也要著了道。
李老憨正要道謝,忽覺心口劇痛。
低頭看時,一柄匕首正插在丹田處,匕首柄上盤著條小蛇,蛇信已舔到他咽喉。
和尚獰笑著從虛空踏出,方才跌落的不過是具蠱蟲傀儡:"李家小兒,你可知為何七煞引選你作陣眼?
因為你的心,天生比旁人少一竅啊!
劇痛中李老憨反而清醒過來。
他想起那夜井底密室,七具尸體肚腹處的柴刀,想起玉虛子說的"三世輪回",忽然放聲大笑。
笑聲震得山門簌簌作響,和尚手中匕首竟被笑聲震碎。
李老憨握住玄武劍,劍身上北斗紋路突然倒轉,七道星芒逆沖而上,將和尚釘在半空。
"前輩可曾聽過,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踉蹌著走向道姑,每走一步,腳下就綻開朵血色蓮花。
道姑面色驟變,拂塵纏上他手腕,卻被蓮花灼得滋滋作響。
李老憨忽然揮劍劈向自己心口,劍鋒入肉的剎那,整個青陽宗地動山搖,山門處炸開七道光柱,光柱中走出七個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人影。
"七煞歸位,陣靈覺醒。
道姑喃喃自語,眼中卻閃過一絲狠厲。
她忽然并指為劍,刺向李老憨眉心。
指尖觸額的瞬間,李老憨體內突然爆發出沖天劍氣,將道姑震退百丈。
七個"李老憨"同時開口,聲音匯成洪鐘大呂:"三百年前你分魂煉陣,今日還想故技重施?
李老憨忽然明白過來。
那夜井底祭壇上的七具尸體,玉虛子說的"三世輪回",還有此刻體內的異樣,原來他從來都不是李老憨,而是被血蓮教煉制了三百年的陣靈。
每當現世身死,便有分魂投入輪回,直至七煞聚齊,陣靈歸位。
"好一個玉虛子!
道姑抹去嘴角血跡,發間玉簪突然炸裂,露出底下血色蓮花紋身,"他許你自由身,我卻要你永世為奴!
她撕開衣襟,心口處赫然嵌著半塊銅鏡,與骸骨手中的七塊碎片遙相呼應。
李老憨正要揮劍,忽然聽見鎖鏈斷裂聲。
低頭看時,丹田處的匕首竟化作金鎖,將他與道姑鎖在一起。
金鎖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符咒,正是那夜貨郎舌尖的蠱文。
道姑放聲大笑,笑聲中帶著七分癲狂:"你中計了!
這同心蠱鎖用的是你我精血,從你揮劍自戕那刻起,便已入了我的彀中!
李老憨忽然覺得渾身發冷。
他想起玉虛子臨走時說的"三日之約",想起山門前十八尊羅漢像的方位,終于明白過來——這哪里是修仙問道,分明是場籌謀三百年的賭局。
而他,不過是棋盤上最關鍵的那枚棋子。
"你可知為何選在今日破陣?
道姑指尖劃過他胸膛,金鎖上的符咒突然亮起,"因為今夜子時,七煞鎖魂陣成,你我便可借陣法之力,破開飛升桎梏。
她忽然貼近他耳畔,吐氣如蘭,"到時候,你做陣靈,我為陣主,這天下還有誰人能擋?
李老憨忽然笑了。
他握緊玄武劍,劍身上北斗紋路突然倒轉,七道星芒順著金鎖鉆入道姑體內。
道姑慘叫著跌落云端,金鎖上的符咒卻化作血色蓮花,在她心口綻開。
李老憨踉蹌著走向山門,每走一步,體內就響起鎖鏈斷裂聲。
當他踏過第七具骸骨時,終于聽見玉虛子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
"三百年前我分你七魂,便是料定有今日。
血蓮教要煉陣,我便讓他們煉;他們要飛升,我便助他們飛升。
只是這世間因果,終究要有人來還。
李老憨忽然明白過來。
他不是棋子,而是執棋人。
三百年前玉虛子以身為餌,借血蓮教之手煉制陣靈,為的就是今日這破局之時。
他抬頭望向九霄,那里雷云密布,七十二道天雷正在云層中醞釀。
"前輩可曾聽過,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忽然揮劍斬向心口,金鎖應聲而斷。
七個"李老憨"同時消散,化作七道流光沒入天際。
道姑在雷光中凄厲慘叫,血色蓮花被天雷劈得粉碎。
李老憨卻盤膝坐于山門前,任由最后一道天雷貫體而過。
在意識消散前,他最后看見的畫面,是玉虛子在雷云中現身。
老道渾身焦黑,手中卻捧著朵金蓮,蓮心上坐著個嬰孩,生得與他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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