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則題為《為什么已婚流產就很平常》的帖子在社交媒體上引發熱議。
許多人發現,當未婚流產的女性還在經受強烈的道德審判時,已婚女性流產卻成了和感冒吃藥一般尋常的事件——身邊不少結了婚的女性朋友、同事、家人都做過流產手術,流產的體驗甚至成了家庭聚會或辦公室閑聊中的常見話題。
評論區中也有醫護人員分享,稱自己在工作中感受到,35歲以上的已婚女性已成為人流手術的主力軍,婚后流產一到兩次屬于常見現象,而且許多女性會獨自來醫院做手術,丈夫通常在上班,并未陪同。
本文作者曉雯生活在中部省份的縣城,關注到這場網絡熱議后,她驚訝地發現,無論是老一輩的奶奶,媽媽,還是和自己同輩的姐姐,家庭中的大部分女性都有過流產史。每個人流產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人是因為身體不好難以保胎,也有人因為經濟壓力和個人規劃選擇放棄孩子。
同樣是流產,婚前流產和婚后流產,女性所遭受的社會輿論截然相反,但流產對女性身心造成的傷害,卻始終殘酷。
陪表姐墮胎,我經歷的尷尬時刻
“艷霞,你怎么在這里?”
“我三舅家妹妹身體不舒服,我過來陪她看看。”
醫院里,有人和表姐艷霞打招呼,我跟在表姐身旁,也立馬欠身微笑示意。對方禮貌地點了點頭,沒說什么就離開了。人一走,我和表姐對視一眼,長噓一口氣——今天怎么這么湊巧?來醫院不到一個小時,已經三次碰到熟人了。
我們低著頭躲避路人目光,表姐也無奈,畢竟這是我們這兒城鄉新農合醫保定點的唯一一家二級醫院,在這里就醫,能報銷90%的費用,可不都是咱們鎮上的人嘛。表姐滿臉歉意,對于把我拉出來當擋箭牌感到不好意思。我擺擺手表示不在意,“反正我也不常在老家,要是讓你們單位的人知道你來流產,回公司還不知道要傳你什么閑話呢”。
表姐結婚前,曾經遭受過閑言碎語的攻擊。那時她和第一任男友戀愛,后來因為雙方家境不匹配,和平分手。哪知沒多久,男方母親就檢查出肝癌晚期去世了。剛進社會的表姐不設防,無心和同事們提起這件事,結果被她們安上了“艷霞命硬,還沒進門就克死了準婆婆”的帽子,甚至有人私底下編故事,說在醫院碰見過表姐,肯定是去“拿娃娃”的,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明里暗里嘲諷她“不潔身自好”。
十年后,年過三十、已婚已育的表姐真的來“拿娃娃”了,一向體面要強的她想起過去的流言,仍心有余悸。恰逢我回老家辦事,表姐便問我有沒有時間陪她去醫院買個處方藥,去醫院的路上,我才知道原來她又懷孕了,剛滿一個月。
表姐家的小孩才過完周歲,結婚時買的房子延期交付,至今還在租房,而姐夫的工作在這幾年也換了好幾遭。如此“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表姐自然是不想要二胎。她還和我開玩笑說,她最近幾天上下樓都用跑的,什么重活兒都干,盼著能自然流產。
“不想要孩子,為什么不做好安全措施?”看著表姐強顏歡笑的樣子,我說不出責怪的話,除了心疼,只能鞍前馬后地幫她跑腿買東西。
人流手術比我們想象中復雜。先要掛婦科門診填寫情況,排隊照B超確認孕周和孕囊,然后和醫生商議選用藥物流產還是負壓吸引術,接著辦理住院,最后才能確認人工終止妊娠的程序細節。
婦產科的走廊 | 圖源視覺中國
光是等待B超,就耗費了兩個小時。表姐和我念叨,她是上班期間偷溜出來的,沒想到還得由丈夫本人簽署手術知情同意書。我和護士求情,姐夫上班的地方離這里60多公里,往返100多公里,跑一趟太耽誤事兒了。住院護士態度強硬,還言之鑿鑿地說了一句令我震驚的話:“你都結婚了,丈夫不簽字,就想自己流產? ”
就這樣,原本表姐設想中“上午手術、下午上班”的計劃泡湯了,最后不得不請了一周假做手術,全單位的人都知道了。
令表姐意外的是,這回大家的反應卻友好了許多,女同事們紛紛關心她,幫她分擔工作,年長的大姐們也卸掉社交面具,在辦公室毫不避諱地分享自己流產的細節,聊天氣氛一度十分火熱——仿佛結婚后,流產就成了女人間再正常不過的話題。
家族女性流產史
在我們家,幾乎所有女性長輩都經歷過流產。
小學時,我無意間聽大人們閑聊得知,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或姐姐。父母結婚次年,農活繁重,母親終日在田埂間勞累,有一天覺得肚子疼,才發現自己懷孕了,但知道的時候小孩已經“掉”了,婚后第三年才有了我。
90年代,農村的生育政策稍微寬松一些,有照顧民情的“一胎半”政策,即如果第一胎是女兒,間隔四年之后,允許再生一胎。因此我們這輩人,幾乎全是相差四歲的姐弟組合。
得益于我是“半”,父母還有生“一”延續香火的機會。生下我之后,不到四年母親又懷孕了,但因為家里條件不好,沒有留下那個孩子,一直到2000年弟弟出生,她才上環結束生育。短暫的六年里,母親懷四產二,妊娠紋爬滿了腰身腹部,胸部下垂得厲害。但她不以為意,每次提起,那輕松的口氣和姿態,仿佛在談論一件很平常的事兒。
我上大學后,有一年暑假回家,帶了一本莫言講述生育政策變革的長篇小說《蛙》。有一天,我發現母親在津津有味地讀這本書,還點評道,原來大作家寫的是村里的故事呀,這些事兒她們都經歷過,我由此得知了家族里許多女性慘烈的生育史。
家鄉蕭瑟的街景 | 圖源作者
我姑父的媽媽生了九個孩子,夭折了三四個。生到最后產道松弛,走在路上子宮掉出來,她就停下來用手塞回去。生完老小后,姑父的媽媽子宮出血,原本不重的疾病竟然引發感染,最后帶走了她,走時才四十多歲,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
初聽這個故事時我還天真地問,為什么那么窮還要生那么多孩子?長輩們回答,以前農民根本不知道怎么避孕,只有工人家庭才知道。
農村醫療條件差,人們缺乏衛生知識,和生育有關的經驗,只能靠一代又一代女性口口相傳。我奶奶說,我二媽在生我堂哥前懷過一個死胎,還是她看出來的,“眼看著過了四個月肚子就沒變過,不對勁兒,我讓她趕緊去大夫那里瞧瞧,結果發現那娃娃不長了,你二媽哭的呀……”
二媽個頭剛過一米五,瘦小、能干,以前她和我二伯一起賣菜時,經常在夏天的晚上整夜守水澆地,秋收時坐在綁滿玉茭的蹦蹦車頂上壓車,戴著一個紫色頭巾,三輪蹦蹦車轟鳴而過,她的頭巾隨風飄揚,看上去充滿生命力。
我家和二伯家隔著一道墻住了二十多年,沒有人問過這些傷心的過往,二媽也從來沒有提起。在她的生命中,這些疼痛的瞬間可能都被一筆帶過了,只剩下為家庭和孩子奔忙。
而到了我這代年輕人,流產依然是無法避免的事故。陪同表姐去醫院做手術時,我恍惚間想到,在我上中學的時候,表姐也是這樣陪同她的姐姐去做手術的。家族里的女性,似乎總在默默吞咽著生活的苦果。
未婚墮胎,道德淪喪?
雖然流產對于已婚女性來說像是家常便飯,但對于未婚女性,卻往往會引起嚴重的道德審判。
我成長在農村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沒有秘密,一點點風吹草動,很快就會傳遍小鎮。我們這里結婚或相親時還有一個“包打聽”環節,男方家人會找幾個相熟的人來問問女方品性如何,做事規矩與否。
我有一個叫圓圓的遠房表姐長得很漂亮,初中時父母離異,她跟著表姑從市里轉學回我們鎮上讀書。姐姐打扮洋氣,說話好聽,人很時髦,很快就成了混混們追求的對象。其中一個男生對她愛得熱烈,幾乎每天都騎改裝后的摩托車到家門口接送姐姐上學,過生日時還花了1000多元送禮物,姐姐也漸漸心動,開始與他出雙入對。
后來有人碰見過好幾次姐姐從那男孩子家出來,恰逢當時姐姐有事兒請了一周假,大家便斷定兩人肯定偷嘗了禁果,女孩子去打胎了。隨著傳的人越來越多,學校里的老師都跑來問表姑是什么情況,要注意關心孩子。人言可畏,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姐姐連中考都沒參加就輟學了,從此一個人去了商場賣衣服,很少再回村里來,過幾年聽說在外地找了個男朋友,連我們省都不回來了。
其實誰也不知道姐姐請假的那周去做什么了,但一傳十,十傳百,姐姐墮胎似乎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村里的人們對她指指點點,在傳統貞潔觀中,女性的處女身被視作結婚資本,像我這個遠房表姐般疑似有“前科”的女性,則被評價為“賠錢貨”。按照老一輩人的說法,“圓圓這年頭想嫁在近處也難了”。而當年和姐姐在一起的男孩,卻早已在本地結婚,現在都當爸爸了。
因為恐懼流言,許多未婚女性懷孕后,只能偷偷去墮胎。
圖源電視劇《問心》
婷婷是我旅行中認識的驢友,為人大大咧咧,瀟灑不羈,渾身有七處大小不同的紋身,唇釘、臍釘、舌釘、眉釘打了個遍,初次見面往往會給人留下難以接近的印象。我們混熟了以后,她才和我袒露為什么這副打扮。
婷婷大學剛畢業時,被一個前輩連哄帶騙發生關系,沒做安全措施,導致懷孕,去找對方時,她發現對方還有女朋友,且準備馬上結婚了。她思前想后,還是給女孩打了電話告訴她真相,“那女孩是個很好的人,哭著問我說我是不是自愿的,要是我和他兩情相悅,就把男生讓給我,我說不是,于是她給我打了六千塊錢讓我打胎,最后還是和那個人結婚了”。
婷婷不敢讓周圍人知道她要流產,專門跑到離家很遠的城市,一個人去了醫院。手術后實在想媽媽,婷婷借口休年假,回家住了一個禮拜才走。后來她不斷反芻這段經歷,痛罵自己愚蠢。如今她寧愿打扮得很兇,看起來不好惹,甚至有時候說自己是“拉拉”,也不想再被人欺負,更害怕別人發現她曾“道德淪喪”過。那晚我們夜談了良久,最后都化成了一聲嘆息。
生育帶來的傷害,大多由女性承擔
在女性懷孕、流產這件事中,有責任感的男朋友或丈夫往往會表現出心疼和不忍,全程陪伴女方手術,但也有很多男性的態度令人很費解。
我老公有個發小叫黃俊,黃俊有一個相戀多年的女朋友,兩人畢業后就同居,女朋友滿心歡喜認定了他,以為兩人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們四個還一起吃過飯。當時老公和我說,黃俊有點心不定,一直挑挑揀揀,總想找個條件更好的女人結婚,期間女朋友還為他打過胎,也沒能挽留住黃俊。
后來,黃俊和一個富家女結了婚,對方是獨生女,開奔馳,家里有好幾套房。婚后,黃俊的日子一直不太安寧,他說是因為老婆強勢、驕縱、花錢如流水,婆媳矛盾太多,夫妻感情薄弱,育兒觀念不和……婚姻中的瑣事令黃俊心煩不已,終于在一次爭吵爆發后,老婆扇了婆婆一巴掌,黃俊也利落地回擊了老婆一耳光。
從此兩人分居,開啟了長達兩年的訴訟離婚拉鋸戰。
每每追憶往昔,黃俊后悔不已,不是后悔他沒能處理好家庭關系,而是后悔當年作孽,讓女朋友流產,上天才給他換了這個“悍婦”作報應。一想到前女友拖著墮過胎的病體再嫁人,他就自責難過,幾度酗酒消愁,半夜給前女友打電話,卻對真正有法定婚姻關系且共同育有一子的前妻不聞不問,每個月打過去最低檔的撫養費1200元,一年也見不上孩子一次,問起來他揮揮手,態度很瀟灑:“反正孩子跟我姓。”
圖源電視劇《三十而已》
可能很多女性自己都未必清楚,流產手術會給女性的身體帶來不可逆的傷害。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一組數據顯示,全球約 10%-15% 的繼發性不孕與人工流產相關,多次墮胎會造成女性宮腔粘連、輸卵管阻塞、子宮內膜損傷,術后感染可能引發盆腔炎,長遠來看則會造成女性習慣性流產、胎盤異常等。
我們村屋后排的嫂嫂就由于一次流產后多年不孕,天海南北看中醫,花了七八萬,最后還是選擇試管才迎來了龍鳳胎。這時候,距她結婚已經過去了六七年,這些年她的日子極不好過,她那與人為善的家婆就曾和我媽奚落她“連窩老鼠仔也沒下下”,難以想象關上門后,她所承受的家庭壓力有多大。
無論女性的個性如何,是強勢還是軟弱,都無法改變她們實際承擔的生育之痛。
那天,我和表姐坐在長排凳上等到中午,姐夫才匆匆趕來。姐夫來的時候滿頭大汗,手里還給我們拿了兩個包子和玉米。表姐接過包子,沒一句好話,讓姐夫趕緊簽完字回去工作,別耽誤掙錢。姐夫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跟在表姐屁股后面,一路被數落。
平常家里人總說表姐強勢,外人面前也不給老公面子。我正準備勸說表姐別動氣,有話好好說時,看著她因生產導致的滿臉黃斑,想想她因剖腹產做過的子宮肌瘤手術,還有產后哺乳尚未恢復的身材,默默把話咽了回去。畢竟,在生育這件事里,她才是唯一承擔所有傷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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