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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新晨》,作者朱又可
王彬:一個“北京土著”的明末敘事
文/朱又可 圖/王彬 提供
引 言
2024年2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王彬四十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豐泰庵》。小說的獨特之處,是以明崇禎皇帝的女兒長平公主的“日記”的視角,敘述明代亡國的歷史,其中復活了諸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崇禎皇帝、長平公主、朱三太子、湯若望、袁崇煥、魏忠賢、吳三桂、多爾袞、李自成……
“除了故事、敘事方法以外,還要講語境?!蓖醣蛘f的“語境”,包括語言和非語言兩種:語言,要呈現歷史的真實環境,必然用到文言與白話,不能都是現代語言,不然就有失真實;非語言的語境,就是物質環境,包括建筑、服飾、飲食等等,都得一絲不茍,不能胡亂想象蒙事?!皩懭宋锏姆b我都是嚴格按照明代的服裝寫的,服裝專家看完以后不能說我寫錯了,如果錯了這可要命了?!蓖醣蛘f。
王彬是北京土著,從小喜歡北京地方史志,看過很多遺址,尤其熟悉明史。小說起書名《豐泰庵》,是因為豐泰庵是一個文保單位,至今尚存,傳說長平公主在這兒出家修行,北京地方志有記載,但明史沒有這樣說。一般認為長平公主被父親崇禎皇帝自縊前砍掉了一只胳臂,死于甲申后一年即1645年,但是,“我還是愿意寫出一個美好的形象,讓長平公主到葡萄牙去找她三弟去了?!蓖醣蛉绱苏f。
《豐泰庵》開闊故事的架構是把明亡前后的林林總總納入大航海時代的歷史背景中,因為在王彬看來,明朝如果沒有被大清入侵,很容易進入另外一個社會之中??墒菤v史不容假設,它令人悵然地以悲劇作結。
王彬在大學里讀的是經濟學,但他的興趣不在經濟,從而改行入了文學。從2004年開始,王彬任魯迅文學院主管教學的副院長,給作家講授敘事學,著有《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從文本到敘事》等專著。他研究文學的角度,可能與經濟學不無關系。作為學者,他還致力于傳統文化和北京地方文化研究,著有《無邊的風月》《北京老宅門(圖例)》《胡同九章》《北京微觀地理筆記》等。
《豐泰庵》可以看作是王彬對他倡導的“敘事學”的一次得意的踐行?!爸袊^去的小說有批注本,但批注的作者和原書的作者是兩張皮,”而王彬這部書的“批注”是整個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傊?,這是一本魯院敘事學“教師爺”的探索之作。
《豐泰庵》
王 彬 著
作家出版社
朱又可:《豐泰庵》這本書我看了,確實是在踐行你的敘事學。你為什么選擇長平公主作為敘事主角,而且又以豐泰庵這座尼庵來承載這段歷史呢?
王 彬:理由是:第一我是北京人,生活在北京,熟悉北京的歷史,熟悉明代的歷史,因為明代的政治中心在北京,豐泰庵也在北京,這是一個可以說的原因。再一個原因就是我這人興趣比較駁雜,我對明史始終很有興趣,從年輕時候就感興趣,一直在思考明代為什么覆滅,是什么原因,但是斷斷續續地做研究,沒有長時間專一地做這個事,后來把這問題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后,怎么表達呢?因為我不是搞歷史的專家,我是個文學工作者,便想通過小說這個角度把這個問題闡述清楚。再一個,北京現在還有豐泰庵,是一個文保單位,當地老百姓都說長平公主在這兒出家修行,當地的地方志有記載。但是明史里不是這么說,明史說她被父親砍掉了胳膊,后來嫁給了一個姓周的人,周世顯,金庸又在小說中發揮說她是滅絕師太,我還是愿意寫出一個美好的形象,便讓長平公主到葡萄牙去找她弟弟去了。
朱又可:歷史一般認為她在16時,也就是明亡之后第二年即1645年就去世了,說她去世時正在懷孕當中。
王 彬:當時她的墳還有呢,在北京的廣安門外。然而,歷史有時候有會不同的記載,也有不同的結論。我作為小說家,可以自由選擇,因為我畢竟不是專做歷史研究的,也可以選擇給讀者一個歡快的形象吧。
朱又可:小說中寫到崇禎皇帝、長平公主與湯若望的關系,崇禎皇帝確實給神父湯若望的北京南堂題寫了“欽褒天學”。
王 彬:有一本書叫《烈皇小識》,這是大家都認可的一本書,作者叫文秉,是文徵明的玄孫,記載了在明代末年,宮中很多人都信天主教,當時宮里設了很多祠堂,相當于教堂。明亡之后,還有信天主教的太監去云南抗清。社會其實是很復雜的,歷史要記載的是大家都說得很清楚的事件和結論,但現實生活遠比歷史復雜得多,混沌得多,它有白色、黑色還有灰色,歷史把它寫成黑白劇,生活中它更多的是混沌的灰色,不同的人可能看到不同的顏色,尋找不同的結論,我把長平公主寫成這樣,也是有點想法,我不愿意把她寫得太悲慘,你看魯迅寫《藥》,在墳頭加上一圈鮮花,留著光明的尾巴,我也想寫得光明一點,歡喜一點,就這么個思路。
朱又可:我喜歡你這種寫法,非常注重細節。
王 彬:豐泰庵這個地方,老百姓都知道,你什么時候來北京,我陪你去轉轉,去看看這豐泰庵,小廟修得還不錯,但是沒有宗教功能,現在還住著老百姓。有一個上海的年輕讀者,拿著《豐泰庵》這本書找去了,很高興地找到了。他后來給我打電話,說與實地印證了,非常興奮。
我寫這小說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我主張小說要有語境,要有歷史背景,包括服裝、建筑、官職以及風俗,包括化妝等,但是現在的小說大都沒有語境了,只是故事。寫故事很容易,展開想象去寫就完了,但是寫語境就涉及各個方面的專業性,而且細節往往和語境相聯系。比如《紅樓夢》,我舉個例子,林黛玉從揚州來到長安(長安是假語,實際是北京),下了船,坐轎子走了一段路,看見“三間獸頭大門”,很多人看到這里,眼睛一滑就過去了,很少有人注意,不知道這里有什么含義,其實這是清代貴族府第的標志,它是有語境的。我給學生講課,分析這一句話,講了一堂課。明白這個語境以后,我們再讀《紅樓夢》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否則就沒有這種感覺,不能夠身臨其境,也不能進入歷史的背景。小說就是要通過語境,把讀者帶進歷史,帶進故事,帶進環境里去。有了語境就可以把讀者“浸入式”地帶進故事,這是語境的長處也是它的好處,但是這種方法做起來比較麻煩,因為它涉及很多知識,需要作者研究很多問題,所以現在的作者一般不做。我是想通過《豐泰庵》這部小說把語境的方法提示出來,引起大家注意,從而重新恢復起來。
朱又可:長平公主這個人物,你讓她一開始去了湯若望的南堂避難,然后又到了豐泰庵,二十年后,又去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甚至還可能去了南美的秘魯。有關昭仁公主的歷史記載,她是被父親崇禎帝當時就殺死了,你的小說卻讓她比長平公主早二十年去了歐洲,你讓長平公主和妹妹、三弟都去了歐洲,為什么會放到這么寬闊的背景里?明代那個時候已經和世界有著這樣一種關系嗎?那時的中國已經不那么封閉了。
王 彬:對。我說句多余的話,因為我是學經濟的,研究過明清經濟史,研究經濟的學者認為,清朝把明朝滅了,延緩了中國資本主義發展三百年,明末的社會制度已經有了資本主義萌芽。本來一個正常發展的社會,突然被一刀切斷,所以中國社會停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明如果沒有被大清滅亡,是很容易進入另外一個社會的。
朱又可:你寫到德國神父湯若望這個人物,又寫了在大明的意大利人安東尼奧,這是兩個來到中國的外國人,這是很新鮮的一個寫法。哈佛大學東亞系王德威教授主編的《哈佛中國文學史》認為中國現代文學是從明代開端的,認為中國第一個現代作家是楊廷筠,包括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似乎都證明那是一個東西文化開放、交流的時代。
王 彬:中國小說包括章回體,包括短篇小說“三言兩拍”,包括《金瓶梅》《紅樓夢》,不都是明代和清代時期的事嗎?它和西方的小說發展基本是同一時期,但是西方這個時代是進入資本主義前期的蒸汽機時代,我們看西方小說大概從這兒就開始了?,F代小說和人類發展相對應,它在東西方都有個共同的地方,就是小說是市民階層的產物。西方因為有報紙,大家希望讀點東西,如連載小說之類的;中國呢,有了市民階層,業余時間要聽點東西,白話小說就是這時期發展起來的。鄭和下西洋早于西方、早于葡萄牙,屬于大航海時代的前驅,但是后來戛然而止。
朱又可:這實際上是中國現代史的開端,因為和世界的聯系就在這個時候,所以你的小說格局放得這么大,視野這么寬闊,后來又讓長平公主去歐洲、美洲,不像我們以往讀一部歷史小說,只感到歷史就封閉在一個歷史階段里,而是向未來開放的,一下子和現代就溝通了、接通了。
王 彬:我覺得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的思想應該是解放的,不能老是跟著前人走?,F在有一種說法叫講好中國故事,怎么講好中國故事,中國的小說從“五四”以后全部西化,都是西方的敘事方法,我們能不能用中國的方法講好中國故事呢?這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所以我在這本小說里,對敘述方法做了一些探索,中國過去的小說有批注本,但批注的作者和原書的作者是兩張皮,不是一個整體,我做了點小改動,在小說中通過研究明史的李力這個人物,把他的故事和長平公主的故事放在一起了,兩人處在同樣一個文本之中,李力的敘述相當于批注,長平公主的故事,相當于原著,但是它們處于一個文本之中,在編輯的角度下,它們是一個文本,這不就把問題解決了,我們用點中國的方法講中國的故事,不也是一個小小的創新嗎?
朱又可:吳三桂這個人物,一般認為他是先降清,然后再引清入關了,你在小說中寫他是為了跟李自成對抗主動跟多爾袞聯手,許諾隔江而治。
王 彬:吳三桂這個人物,形象比較復雜,我們把他臉譜化了,說吳三桂就是降清,實際上他沒那么簡單,首先他是明朝的官,明朝的官員固然有很壞的人,當然也有很多非常好的人,但是好的人都死了,忠臣都死了,大明就完結了。當然,吳三桂不是忠臣,他是投降了大清,但是他作為投降者,還有很復雜的一個心路過程。他本來是接了崇禎皇帝的詔旨,準備來北京,但是他走得很慢,他有他的想法,后來接到探報,說他父親被抓了,家被抄了,他依然往前走,又聽說愛妾陳圓圓被擄走了,他就憤怒了,與李自成斷絕關系,退回山海關了。李自成派人圍攻山海關,他打不過李自成,所以要向多爾袞借兵,不是簡單的“降清”。所以我小說里寫得很客觀,他一開始想的是借兵。多爾袞說借兵可以,但是不能白借,你得給條件,他不是提了條件嗎,說黃河以北隔江而治。最壞的是范文程。他就說這是老天爺給我們大清的良機,大清何不在北京稱帝,對協議不認賬,吳三桂也沒辦法了,總之有這么一個復雜的過程。這里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包括吳三桂、多爾袞、李自成、崇禎帝,都很年輕,三十來歲,不到四十歲。其中,吳三桂與多爾袞32歲、崇禎帝37歲、李自成38歲,在1644年那年,是四個年輕人的博弈,逐鹿中原,最后多爾袞贏了,其他三人都輸了。出版社在出版之際讓我給《豐泰庵》寫關鍵詞,我寫了“鐵血、皇冠、青春”,就是這個意思。我們現在覺得,在當時,三百多年以前的時候,是很老的老頭在打仗,至少是中年以上的人在打仗,其實這幾個都是年輕人,爭天下者一般都是年輕人,年輕人氣盛,老頭不爭,沒有精力和欲望了。
朱又可:對,書里很清晰地呈現出這些人的命運,當然崇禎帝也不是無路可走,或者南逃,去南京,或者答應李自成兵臨城下的談判條件,或者更早時與大清議和妥協;李自成呢,他當時已經占領都城,如果不去征討吳三桂,把他逼上絕路去向多爾袞借兵,也不至于那么迅速地滅亡掉。當然歷史無法假設。
王 彬:李自成失敗就在于沒有文化,沒有治國經驗,就是現在說的,馬上可以打天下,但怎么治天下,就不是打天下那么簡單的事了,馬上得之即刻馬上失之,對部下約束不嚴,失散了民心,這也是個悲劇。我這小說有一個好處,我沒有帶一個特定的模式,說誰是壞人,誰是好人,而是客觀地探討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
朱又可:那你怎么看崇禎這個人呢?一個勵精圖治的帝王,同時又剛愎自用,但在關鍵時刻又不能乾綱獨斷,他老是要詢問那些大臣的意見,自己卻拿不定主意,最后錯失良機。
王 彬: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明朝滅亡的原因是什么,其中有一種說法,說是當時處于小冰河時期,天氣太冷,糧食不長了,農民變成流民,流民變成了流寇,說這是自然災害造成的。不能說沒有這個因素,但是根本原因是明代政治腐敗到頭了。崇禎時,用了很多大臣做宰相,當時稱為首輔,有一個叫溫體仁的,做了七年首輔,是時間最長的,崇禎十幾年換了幾十位首輔,一般是半年就換。溫體仁臨走的時候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我只對一個人負責,就是對皇帝負責。這沒錯,他很忠于崇禎,但是他對崇禎負責的目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這就很可怕了,比如說某某是領導,我是部下,我對某某負責,這領導一聽挺好,但是部下想的是我對你負責,目的是保我自己,不是保你某某,這就把領導給“涮”到答案里頭去了。崇禎遇到大事總是問底下人,卻沒有一個人負責,溫體仁更絕,說這是天下大事,不是我做臣子的能夠決定的,只能圣上獨斷,把那責任推回去了,崇禎氣得要死。到最后,魏藻德不也是首輔嗎,李自成已兵臨城下,崇禎征求他的意見,還說請圣上獨斷。在此事前,讓吳三桂的遼兵進關,也說這個我不能做主,遼西的土地全沒了,要背負賣國罵名,不敢做主。崇禎也不想做這個罪人,總想讓首輔給他出主意,他好拍板,崇禎也很自私,也愛惜自己的羽毛,結果上下推諉,沒人負責。一個政府機構,如果大家都不負責任,都躺平了,皇帝也躺平了,大臣也躺平了,大明不亡才怪。
還有一個想法是崇禎個人的性格。北京有個帝王廟,在阜成門內大街,祭祀三皇五帝歷代帝王,最后祭祀的是崇禎,這是乾隆時期設定的,乾隆說他雖然是亡國之君,但是他本身不想亡國,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所以把他放在歷代帝王中最后一個,說明歷史上對他還是很同情的。他其實是想勵精圖治,但他是一個政治素人,沒有治國理政經驗,十七歲時突然當了皇上,沒有任何經驗,最愚蠢的就是殺了袁崇煥,他能上這樣低版本反間計的當,說明他沒有政治和理國經驗,同時也說明他是個獨裁者。如果是有城府的皇帝,不會做這種事,關起來就算了,結果是把他殺了,而且是磔殺,說明崇禎心理有問題,有疑懼,因為他小時候生長得很不愉快,他是在監視之中長大的,有很大的心理暗影。所以我覺得我這部小說把他寫得應該比較到位,包括他的好處和短處,他的生長環境,和他最后做的殘暴的決定。
朱又可:是啊,冬天那么冷,太子連個暖爐都沒有,那些太監們在那烤爐,卻故意不給太子,虐待太子,太監們也看不起太子,所以他長在宮中并不溫暖。
王 彬:在北京有一個好處,寫這個故事,環境和地點在這兒基本可以找到,我寫這部小說的一個很大的功能,是把明代的北京城基本復原了。我舉個例子,皇太極進攻北京,戰場是在廣渠門外,廣渠門地址都還在,很多地名都在,袁崇煥駐軍的弘善寺,還有殘跡。所以通過這小說,可以找到許多歷史遺跡,非常有意思。有些寺廟,鐵山寺、豐泰庵、火神廟也在,如果有興趣,拿這本書可以看明代北京的地理環境是什么樣的,包括建筑環境,比如賣咸菜的六必居還在做生意,再比如查樓,現在是廣和劇場,可以勾起很多人對歷史的懷念與向往,除了讀故事以外,還可以讀到文化。
北京豐泰庵
朱又可:對北京地理的研究,你的方法是什么呢,這些地方你都要反復跑?
王 彬:我是北京土著,對北京很熟悉,我上大學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讀了不少有關北京歷史地理的書,在研究北京歷史地理方面,我還算是有點知名度的。我舉個例子,研究地理的目的是什么,除了闡述理論以外,更多的是要做實踐,把理論變成實踐,把應該保護的保護起來。比如鳥巢這個地方,有個北頂廟,也叫娘娘廟,拆娘娘廟的時候,刮大風下大雨砸死人,說得神乎其神,那個廟是我建議保護起來的。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2006年開始搞整體規劃,有一家景觀設計公司請我幫著做規劃,他們說按照“新北京,新奧運”的說法,周圍這些老東西都得拆,北頂廟、龍王堂都得拆。我帶他們走了一圈,我說不能拆,還有“文化奧運”與“綠色奧運”這么兩句話,文化奧運通過什么展示呢,奧運村過去有多長的歷史,現在有實物,有北頂廟、龍王堂,這些大體量的建筑實物放在這里,不是規劃者的幸運嗎?為什么要把它拆掉?后來都保護下來了。奧運場館修好了以后,在宣傳畫冊中,水立方是藍色的膜,北頂廟是金色屋頂,加上朱紅色的圍墻,放在一起十分漂亮,古今對照收到了極好的宣傳效果。北京有條胡同叫磚塔胡同,北京胡同是從元代開始的,有一本書叫《析津志》,記載大都有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胡同。磚塔胡同在西城區西四路口,當時準備拆掉,我找到了當時的領導,勸他別拆,我說改善老百姓的居住環境自然是好事,但這是文物。元代雜劇家李好古有一出雜劇《張生煮?!?,有一句對白詞:“你去兀那羊市角頭磚塔兒胡同總鋪門前來尋我?!边@是當時的北京話(大都話),翻譯成現在的北京話是:“嗨,你去西四十字路口磚塔胡同派出所門口來找我?!彼宦犮读?,趕緊打電話給拆遷公司,這就保留下來了。文化是寄托在建筑上的,如果建筑都沒了,文化在哪兒?只能在我們空想之中,那太糟糕了。
我研究過中國古代服裝,我給學生開過一堂課是《紅樓夢》的服裝,當下影視劇中人物穿的服裝都是錯的,都是明代的戲裝,《紅樓夢》中,曹雪芹描寫的應該是清代的服裝,因為書中說得很清楚,寶玉也好,鳳姐也好,正式出場都穿一個石青色大褂子,石青色大褂子是清代貴族的標配服裝,石青色就是天將蒙蒙亮的時候黑中透紅的這種顏色。我們看清代那種官服,外面是一個大褂子,里面是袍子,清代和明代的區別就在于,清代的褂子穿在外頭、袍子穿在里頭,明代是袍子穿在外頭,褂子穿在里頭。清代褂子再小,也放在袍子外邊,長袍馬褂,馬褂雖然很小,也一定穿在外頭。有一次我講課,有個學生問,褂子那么小,穿在外面,不對吧。另外一學生說沒錯,你看現在小姑娘穿的小衫都穿在外頭,現在都流行這種穿法。
書中我寫了很多女性的服裝,包括田妃、袁妃,還有煒彤的服裝,那可不是我胡編的,是我嚴格按照明代的服裝寫的,當然不能寫成服裝志,我得把它放到人物行為之中去寫,服裝專家看完以后不能說我寫錯了,如果寫錯那可要命了。我讀過很多寫北京的小說,一看就知道寫小說的人不知道北京四合院是什么樣,用想象來蒙事。作家實際上是個綜合體,他得知道很多東西,因為不了解就采取回避的辦法,只是寫故事就完了,故事寫得很漂亮,語言也很美,小說也很扎實,但就是沒有語境。這就差點火候。語境包括兩種,一是語言的,一是非語言的,非語言的歷史語境更重要。北京有個小說家林斤瀾,小說很好,而且很有味道,人家說是怪味小說,黃子平教授給他寫了一個專論《沉思的老樹的精靈》。林斤瀾說過一句話:小說第一要語言好。他的語言都很怪,跟大眾不一樣,這是他的語言風格。他還認為好小說應該有好故事,你看,他把語言放在第一位,如同詩人說的詩到語言為止。
朱又可:小說也是到語言為止。我注意到《豐泰庵》的語言很好,得細讀,讀不快。
王 彬:對,所以我也比較注重語言,我追求中西結合,該長則長,該短則短,該細則細,該重則重,該寬則寬。我追求一種典雅的語言。這部書的敘事,涉及兩種語言,把文言語言和白話語言結合在一起,這費了些功夫。
朱又可:從今天來說,你怎么看待閹黨與東林黨的黨爭呢?也有人認為,東林黨好像是一種刻板的道德教條、本本主義,也為害不淺。
王 彬:我看過一些網上材料,說東林黨人都在江南富庶之地,都是大地主,他們反對征稅,沒有稅怎么養兵呢,所以東林黨負有亡國之責。還有人贊揚魏忠賢把袁崇煥派出去打勝仗了,崇禎卻把魏忠賢殺了,是受到東林黨的蠱惑。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話,沒有做過認真的研究。袁崇煥去山海關抵御清兵,跟魏忠賢當權是有關系,但是打了勝仗以后,唯獨袁崇煥沒有被獎勵,還被批評了一頓,袁崇煥于是請辭回家養老。東林黨在崇禎中期以后,與朝廷沒有關系了,明代亡國和東林黨沒有什么關系。東林黨是有骨氣的,他們反對閹黨,寧可被打死,也不同意閹黨的荒唐做法??傊瑬|林黨在當時是比較進步的,宦官是個落后的團伙,我們不要把兩者混為一談。
朱又可:袁崇煥是最早幾個提議給魏忠賢立生祠的官員之一,他還提了不止一次,好像魏忠賢也支持他鎮守邊關。
王 彬: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那些大臣,你想做成一些事,不和太監勾結是做不成的,包括張居正,不和太監勾結,也是做不成事的。這是一個歷史的悲劇,也是歷史的必然,我們當然可以詬病,說袁崇煥有污垢,但是瑕不掩瑜,他畢竟是抗清的功臣,他也確實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但是,在那種環境下,你不得不去為自己創造一點條件,讓你自己立足,不然你想做好事也做不成。
朱又可:雖然你說你不是一個歷史專家,但實際上你研究的并不少,你認為這本小說對歷史刷新的是哪些東西呢?
王 彬:這是小說,是小說家的書寫,就不要當真,比如說,長平公主的日記,肯定是假的,這屬于小說,從小說的角度來講,自然和歷史記載不一樣。另外,從我作為研究明史的學者考慮,我肯定有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說怎么看崇禎,怎么看東林黨,怎么看閹黨,怎么看明朝滅亡,都有些不同之點。再就是在大環境里研究這些人物的命運,在大航海時代,皇族人物的命運發生了哪些變化,過去沒有人這么研究過。在一個大航海的世界格局當中,中國有可能向哪個方向演變?不幸的是,明代最終成為一個悲劇。徐光啟也死得太早,而且生不逢辰,他即便當了首輔,屬于他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沒辦法,有時候歷史就是一個很遺憾的歷史。
再一個,我把歷史和地理結合在一起了,研究明史的人,往往不涉及地理,比如寫袁崇煥和皇太極戰爭的場面,在什么地方打。說清地理,比單純研究歷史多了一個研究對象,這樣歷史就更豐富了,因為地理和歷史是結合在一起的。沒有歷史就沒有地理,沒有地理也就沒有歷史。沒有山海關,還有什么山海關之戰呢?過去研究歷史的一個很大的缺漏,只是研究歷史的經過,不研究地理。簡而言之,要從多角度研究歷史,比如關于崇禎的性格,他是個多疑的人,但又是個勵精圖治的人,又是沒有政治經驗的一個人物,他是個多面體,這樣我們寫起來,這個人就活了,就豐富了,就立得住了?,F在很多人研究崇禎,就是簡單化,甚至不如三百年以前的乾隆,能夠把他放在帝王廟里頭,一個是時代背景,當時的環境,大家懷念崇禎,再一個乾隆有他的看法,他對歷史人物有他的判斷。我們研究歷史很多人自己沒判斷,沒有世界觀。
朱又可:關于崇禎的太子,民間傳說他變成了乞丐,又回到北京,然后被處死。你的小說中寫他是到南邊去了。
王 彬:明太子的傳說很多,實際上他是自從明朝亡了以后,就不知所蹤,有一種說法,他去南京找他的叔叔了,但他叔叔不認,生怕認了他以后他要當皇帝,所以把他關進監獄,把他殺死了,這是比較流行的一種說法。我也是按照這種說法寫的。關于北京明代的歷史東西非常多,比如建文皇帝,還有在北京的遺跡呢!朱允炆的衣冠冢(在中國畫院里)現在還在,修得非常漂亮,西山也有他的遺跡,傳說是“天下大師墓”,但是恰恰沒有崇禎皇帝太子的一點遺跡,可見他沒有死在北京,就不知所終了。長平公主的三弟就是朱三太子朱慈炯,明代末年朱三太子的傳說非常多,很多關于朱三太子小說的原型,都把他寫成了一個造反的年輕人。
朱又可:你在魯迅文學院做過副院長,當時你在魯院發展上做了什么?
王 彬:我是“文革”后上的大學,學的是經濟,畢業以后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業經濟研究所,但是我對經濟沒興趣,后來調到中國作家協會,分到魯迅文學院,開始在普及部工作,那時候文學函授特別火,如果搞面授,能夠來上千人,文學在那個時代非?;穑髞砺筒恍辛恕t斣河幸欢螘r間很窮,是一個事業單位,經費不多,學員來院學習要交學費,窮學文富學武,你跟學文的要點錢心里不落實,但是不要錢就沒辦法。后來就有人出主意跟大學合作辦班,比如我們和首師大、北師大、華中師大合作辦班,我負責與首師大合作辦大專班。莫言他們那個研究生班就是在這個時間段出現的,住在魯院,吃在魯院,魯院組織授課,北師大發文憑。那個班有莫言、劉震云、余華,遲子建等人。后來,金炳華到作協當書記,他認為魯院應該恢復1950年代的狀態,作家來魯院學習應該是無償的。當時培養了很多作家,包括馬烽、西戎、陳登科等,老師有梁斌、田間、蔡其矯等,是非常興旺的一個時期,后來丁玲出了問題,魯院就解散了,圖書館歸到中國戲劇學院,豐泰庵旁邊有一個大四合院,那是原來魯院的學生宿舍,鼓樓東大街234號,是一座三進兩個跨院的大四合院。我1984年來到魯院,先后做過普及部主任、教學部主任,2004年后做副院長,始終做不同層次的教學組織工作,我有一點深刻體會,想當作家,只會點寫作技巧,有點生活,可以,但是遠遠不夠,必須有文化修養、藝術審美,有思想有文化,才能有好小說出來。所以好小說的條件是:第一有故事,第二故事有味道,第三味道背后有文化有精神,是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往上走的,只有故事,那就是故事,和經典相距較遠。所以我在魯院講敘事學,除了敘事方法以外,還要講語境,但是現在作家不愿意做這些,因為太麻煩?,F在可怕的是,讀者也不愿意這么讀,有什么讀者,就有什么作者。讀者也要塑造作者,作者也要塑造讀者,作者總應該比讀者高一點,不能和讀者處在同一個層次。總之,讀者與作者是一個矛盾體,陶淵明、杜甫,了不得吧,可在當時籍籍無名,為什么,他離時代太遠,不是時代拋棄了他,而是他拋棄了時代,時代崇拜的只是那些跟它相近的人,能夠跟上它腳步的人,所以杜甫也好,陶淵明也好,在若干個時代以后,幾個世紀或幾十年以后,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人們現在趕上他了,人們的審美趣味跟他一樣了,于是開始崇拜他了。
作家介紹
王彬,學者、作家。魯迅文學院研究員。致力于敘事學、中國傳統文化、北京地方文化研究與文學創作。著有學術著作《紅樓夢敘事》《水滸的酒店》《無邊的風月》《從文本到敘事》《禁書文字獄》《北京老宅門(圖例)》《北京街巷圖志》《胡同九章》《北京微觀地理筆記》,話劇劇本《蛙地》《客廳》,散文集《舊時明月》《三峽書簡》《袒露在金陵》,長篇小說《豐泰庵》等。主編《清代禁書總述》《北京地名典》及叢書多種。
本文選自《新晨》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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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泰庵》
王 彬 著
作家出版社
內容來源:《新晨》2024年第5期
作者:朱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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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鄧 寧
編輯:祁創祎
一審:劉豈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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