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勞提根在1960年代末獲得了超乎尋常的成功,美元和名望接踵而來,還有女性崇拜者的擁簇。然而隨著1970年代新自由主義的到來,反文化運動的退潮,當布勞提根不再流行,那些由于商業利益產生的溢美之詞變成了嚴肅而刻薄的評論,他被逐出了主流文化。進入到二十一世紀以來,世界范圍內,這位作家的天才被再次發現,并恢復了作為詩人的聲譽,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了多種語言,被遺忘的作品也,相繼再版。
布勞提根
在中國,布勞提根最早零星出現于1980年代一些學術性質的內部參考資料中。本世紀初,《在西瓜糖里》被譯出,收錄在那套“美國后現代主義名作譯叢”之中。之后在互聯網文學論壇里,被幾位實驗小說家和詩人注意到后,他的名字逐漸成為一些文藝青年之間的暗號,后來他的作品由廣西師范大學和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持續受到歡迎。
現在,最新的五本布勞提根小說作為套裝上市,這些“冷門作品”在中文世界的補全,說明了這位古怪作家在中國的日益流行,也讓他的形象變得越來越具體,讀者得以擊破布勞提根過往陳舊的名聲帶來的刻板印象,發現許多幽暗的怡人角落。
近年來的種種檔案和采訪口述也揭露了布勞提根原先固有形象的另一面。他是一位極具職業性的作家,在寫小說的時候那個酗酒的布勞提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對于標點符號的修改都相當完美主義,勤奮記錄日常靈感的職業小說家。這種對于藝術技藝的堅持鍛造了布勞提根式的文體,僅僅是這種形式上的努力,布勞提根就足以避免自己的過時。另一方面,每當波希米亞思緒再度在年輕人那里回潮,這些繽紛的碎片將會折射出一些圖像。
從北灘去大蘇爾
1956年的夏末,21歲的理查德.布勞提根一路搭便車來到了北灘,這是一段艱辛的路途,他稍晚了一步。就在上一年的十月,金斯堡在六畫廊公開朗誦了一首名為《嚎叫》的長詩,在場的觀眾都陷入了迷狂,他們意識到一個時代就要來了。布勞提根的第一站就是剛開業不久的城市之光書店,那里是舊金山波西米亞社群的消息集散中心,也是布勞提根在舊金山最初的郵寄地址。那一天,站在城市之光書店柜臺后的臨時店員名叫普萊斯·鄧恩(Price Dunn ),他剛辭去了大蘇爾一處溫泉酒店的工作,被一群垮掉派詩人引誘到舊金山。鄧恩沒有和這個年輕金發大個子搭話,但他的老板費林蓋蒂和他說起過這位古怪的詩人。
初來乍到的布勞提根找了一處廉價的公寓住下,然后尋找養活自己的方式,起步是艱難的,打零工之外,布勞提根不得不靠賣血和收集地上的鋼镚填飽肚子,偶爾也去藝術家聚集的咖啡館蹭吃蹭喝。一年之后,《在路上》的風靡,讓舊金山的波希米亞社區從此成為了“垮掉的一代主題樂園”。人群的涌入讓像布勞提根這樣的邊緣詩人也得到了更多的機會,那時參加一次有償的朗誦會他可以賺到25美元,而他的兼職時薪通常也只有1美元。雖然生活仍然入不敷出,但總得來說,布勞提根的日子在變好,他的詩歌仍然只被少數同行認可,也已經開始收獲陌生觀眾的掌聲。垮掉派們不喜歡他,黑山派詩人也不喜歡他,但更年輕的詩人,比如羅恩·洛溫索恩( Ron Loewinsohn)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全新的風格,有趣又漫無目的,他們一塊聚集在杰克·斯派塞的周圍。更重要的是,布勞提根收獲了愛情,步入了婚姻。
1957年6月8日,他在內華達州里諾與弗吉尼亞·迪翁·奧爾德結婚,這段關系滋養了一無所有的詩人,這位被朋友們喚作金妮的年輕女士平日在市中心做秘書,每天她都會把沉甸甸的打字機從工位帶回家,為布勞提根的詩歌制作打字稿。1960年3月25日,他們的女兒伊安特出生了,每天上午布勞提根都會悉心照料嬰兒,他的一生,多數情況下都是一個體貼的父親。那時布勞提根還沒有設計自己的標準造型,沒有留長發蓄須。
他們在1962年分手,1972年正式離婚。某種程度上是未出版的《在美國釣鱒魚》在前衛文學界的聲名遠播讓兩個年輕人的家庭生活不復從前。洛溫索恩回憶起那時布勞提根放縱的狀態:“泡在酒里,不回家,不關心金妮,不關心伊安特,醉醺醺回家,四處勾搭女人。”2010年的一次采訪里,改名為弗吉尼亞·阿斯特的金妮說起他們分手的原因,“理查德酗酒成性,變得非常暴躁”。布勞提根的變化,讓原本相對穩定的家庭生活結束了,他不想被束縛,他在酒吧喝完一輪之后,在家里繼續宴飲,妻子得負責做飯和收拾聚會之后的狼藉。難以忍受這一切的金妮愛上了托尼·阿斯特。這個從青少年時期就走南闖北的硬漢是杰克斯派塞身邊那圈打零工的年輕人中的一員,同樣也是布勞提根的酒友。
1965年,布勞提根與女友賈尼斯·邁斯納
《大蘇爾來的聯邦將軍》在金妮帶著伊安特離開之后不久開始動筆,故事的原型是1957年8月那次和金妮去大蘇爾的旅行,當時已經與這對眷侶相熟的普萊斯·鄧恩邀請他們去大蘇爾做客,布勞提根得到了一系列讓他難忘的經歷,普萊斯用沒有上子彈的槍把一個偷汽油的人嚇得屁滾尿流,還把鱷魚扔進了滿是青蛙的池塘,他們爭論超現實主義詩歌的優劣,討論希臘的那些抒情詩。
《大蘇爾來的聯邦將軍》在1965年一月底由以大膽和前衛著稱的格羅夫出版社出版,成為了布勞提根正式出版的第一本個人著作,距離那次旅行已經過去了近八年,距離這本小說的定稿則是四年,《在西瓜糖里》也剛剛寫完。這本精裝書的防塵套正面是拉里·里弗斯1959年內戰題材的油畫中的一幅,封底的照片是布勞提根的專屬攝影師埃里克韋伯為他拍攝的肖像照,戴著波士頓框眼鏡,短發,小胡子,眼神穩重深邃。
大蘇爾這片原始的海岸有著壯麗的風景,常年的海水侵蝕形成了沿岸聳立的絕壁,古老的紅杉林和常年霧氣讓這里有著自成一格的氛圍,四十年代,亨利·米勒來此定居(小說里他作為一個角色也出現了),搭建了自己的木屋,此后更多的愛好文藝的閑散青年被這片自然寶地吸引,普萊斯·鄧恩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小說里的“李梅隆”的原型,身上散發的粗獷的作風和在暴力與藝術之間游刃有余的生存智慧吸引了布勞提根。
在《大蘇爾來的聯邦將軍》里布勞提根再次施展了自己在《在美國釣鱒魚》的寫作過程里磨礪出來的技巧,將個人化的美國理念延展,用一種具備經典質感的語言,簡潔,絕對化,快速對既定事實進行重組,自然和奇異的歷史融為一體,小說的敘述者在大蘇爾波云詭譎的天空恍惚間看到了美國內戰時的軍隊,是普萊斯·鄧恩隨口說出的內戰傳聞激發了布勞提根對于美國意象的捕捉,事實上在比戈橋(Bixby Creek Bridge)于1932年建成之前,大蘇爾地區與外界的聯系非常有限,但布勞提根幻想這孤懸之地會有一位南方聯邦士兵,這種臆造的歷史有著怪異的詩意。
在這種布勞提根偏愛的歷史意象發明之外,這部小說相當現實主義地描寫了舊金山波西米亞生活場景,描寫了一群人的特殊時期的精神狀態,這也是為什么這部小說會比《在美國釣鱒魚》更先出版。金妮的出走也讓布勞提根在虛構的時候,創造了一個更不安的敘述者,很大程度上也讓布勞提根重新思考回憶里所經歷的波西米亞生活。他花費了很大的筆墨用男子氣概的神話和惡趣味轉移失戀的痛苦,小說的敘述者正是為了治愈愛人離去的創傷和抑郁,跟隨李梅隆深入大蘇爾的一切。在虛構中尋找更永恒的日常,相比于真實更傾向于白日幻想,這讓他與垮掉的一代背道而馳。
在1965年拉里·基南 拍攝著名的“垮掉派最后的聚會”系列攝影中,很輕易就能辨認出右邊布勞提根戴著白色帽子的高大身影。中間的大胡子是艾倫·金斯堡。
而在這部小說寫作的1962年,垮掉派的故事正在收束。布勞提根決意不像垮掉派那樣寫作了。1962年飽受折磨的垮掉之王凱魯亞克出版的《大蘇爾》是一份截然不同的文本,凱魯亞克不修邊幅地喧鬧沉思,走向了黑暗和終結,這是凱魯亞克勇敢面對痛苦的方式。凱魯亞克的那種痛苦布勞提根得在1980年代才深有體會。
布勞提根圖書館
《大蘇爾來的聯邦將軍》的銷量不佳讓布勞提根其他的手稿在東海岸的出版受阻,但他仍馬不停蹄地開始寫新的小說,也就是后來的《去蒂華納做手術》。1964年11月30日,布勞提根就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了這部小說的構思,“墮胎。這是我們的故事,在美國,每個州每個城市,有成千上萬像我們這樣的人”。在1967年加州墮胎改革法案出臺之前,嚴格的墮胎禁令看不到任何松動的跡象,從加州一路向南前往墨西哥的地下診所做墮胎手術的人很多,蒂華納離舊金山大約五百公里,比鄰南加州的邊界,是當時墮胎旅行的首要目的地。
為了讓小說的細節更加豐富,布勞提根還獨自乘飛機去了蒂華納一趟,這是他的第二次墨西哥之旅,獨自旅行,更像一個觀察者。布勞提根著迷的是這個現實現象背后的顛倒,墮胎是一種夢想,而這種夢想完全和生育的夢想相反,布勞提根看到了這種現實背后的象征意義,這必將是一代人的斗爭和希望,在1966年,這個故事用相當荒唐的漫不經心的語調凸顯了這個復雜議題的可能存在的輕松乃至冷漠,這種冷漠和小說里對圖書館之外的城市設施(比如飛機場和高速公路)的非人化特征一致,布勞提根的詩意直截了當地呈現了不負責任的自我帶來的美學效果,墮胎助長了兩個人的愛和自由,讓他們不再被既定的軌道捆綁,緩解了焦慮,此刻還不是反思極端的個人主義的時候。《去蒂華納做手術》是布勞提根關于自己舊金山波西米亞生活經驗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嬉皮精神的預言。
在今天,墮胎問題依然在美國時刻充滿爭議,當右翼崛起,小說里關于墮胎自由的宣揚在今天看來會顯得有些天真和浪漫,而在進步主義者看來,是其中對女性過于男性中心視角的描寫令人不適,雖然這本小說里描繪的那個有魔力的完美的女性是典型的漫畫形象,不乏反諷。
而這部小說最引人入勝的是其中那個關于圖書館的天才構想。在小說的前幾十頁,布勞提根虛構了一個特殊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收集的是那些不會出版的手工書籍,這些書有著私人化的意義和一些冷僻的主題,某種程度上這個圖書館是博爾赫斯所虛構的“巴別圖書館”的反面,在博爾赫斯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說中,預想了一個可以任意組合所有可能性的知識場所,而布勞提根關注著一種關于生命易逝的有限性所孕育的孤獨的藝術品,這些手工書包含的是僅剩的欲望,沒有被承認的私密,還有無名者的創造力,博爾赫斯關注的是集體的觀念的無限,而布勞提根更偏愛生命手工的痕跡。1990年,受到這本小說的啟發,托德.沃克伍德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伯靈頓創辦了現實中的布勞提根圖書館,征集了許多未出版的手稿,后來在《巴托比癥候群》里恩里克維拉馬塔斯提到了這件事,法國作家大衛馮金諾斯更是以此為靈感寫了一本相當暢銷的書《退稿圖書館》,試圖討論無名者的文學。
事實上《去蒂華納做手術》里描述的圖書館不只是關于自我的創造和社會化的討論,更像是對布勞提根所經歷的藝術書風潮的思考,在1960年代初的所謂的“雜志大戰”時期,這些雜志在當時不僅僅是在文本和觀念上尋求差異,在物質形態和設計上推陳出新,布勞提根為不同的地下雜志供稿,他也和洛溫索恩合辦了自己的雜志《改變》,布勞提根的大多數詩集也是自己出版的,甚至親手制作的:1958年的《加利里搭車客》用了肯戴維斯的插畫作為封面,金妮、理查德還有肯一針一線裝訂了兩百冊小書,1967年熱衷于參加“掘地者”(一個無政府主義組織,致力于消滅金錢社會)活動的布勞提根和朋友一起制作了《由愛的恩典的機器照管一切》(手工裝訂,油印手稿)和《請你種下這本詩集》(種子袋上印刷詩句)并在街頭免費分發。如今藝術書的概念對于紙質媒介的可能性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世界各地的藝術書展吸引眾多藝術家和愛好者相聚,當年反文化運動里的書和雜志,也成為了許多學術機構全心收集的特藏主題。
《在西瓜塘里》《避孕藥與春山礦難》《在美國釣鱒魚》原版封面
1967年,在東海岸的出版界不斷碰壁的布勞提根迎來了轉機。唐納德艾倫兌現了他多年以來的承諾,這位垮掉的一代的推手自《在美國釣鱒魚》成稿以來就對這個小說青睞有加,他的一位律師用朋友一筆閑置資金投資他創立了四季出版社,《在美國釣鱒魚》的出版終于排上了日程,在復活節出版,第一次印刷在一周時間里迅速售空,整個舊金山的文化界都在熱心宣傳這本書。嬉皮士們在舊金山的運動也即將迎來頂峰。布勞提根終于實現了他的野心,而對他來說,當他的過往的努力和才華開始兌現,過了1968年,在藥物和其他因素的加持下,一切都有點失控。Altamont音樂節,在1960年代的最后一個月,黑人青年亨特死于維持秩序的摩托車黑幫成員之手。曼森和他的教徒在好萊塢最深的陰影中。頭戴鮮花去加利福尼亞的時代結束了。
蒙大拿和好萊塢
在寫完《去蒂華納做手術》之后的八年里,布勞提根再也沒有寫出一本長篇小說,不過由于釣鱒魚的現象級成功,他之前寫成的那些遲遲不能出版的小說被出版社爭相競價,他需要為校改和宣傳活動付出大量時間,對于自己的出版物的一切細節,布勞提根有著相當苛刻的要求。他享受著作為知名作家四處講學和朗讀,年輕人的崇拜的目光,他也適應著。成功的焦慮不復存在,美元讓布勞提根隨心所欲地用奇異的藏品裝點自己的房子,讓他多處購置地產,博物館般的寫作圣殿搭建完畢,還有一套疏離于北岸文藝生活的舊金山中產公寓,比鄰其他詩人的博利納斯的三層別墅,蒙大拿州的牧場莊園,他在實現成功之后釋放了曾被壓抑的種種愿望。這是他過去回避的,他曾經四處游蕩,不被任何物質性所捆綁。早年感情和婚姻的失敗,導致他不斷地尋找理想的愛人,然后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脆弱而放縱。
在蒙大拿,布勞提根極力擺脫嬉皮士的烙印,成為了所謂的“蒙大拿幫”的朋友,這些人和舊金山迷幻以及叛逆截然不同,這個由作家、藝術家、好萊塢演員組成的松散社群,沉迷于打獵和飛釣,還有更肆無忌憚的豪飲,熱愛蒙大拿純粹的荒野和脈絡分明的群山。布勞提根最終在這種生活的轉變里找到了新的靈感。
1973年寫成的《霍林克之妖》是一本充斥著槍聲、酒精、和馬蹄聲的小說,戲仿了西部槍手的故事,發掘了這個題材中被忽視的恐怖元素,扉頁的題獻寫著”獻給蒙大拿幫“,講述了兩個多情和沖動的牛仔,作為賞金獵人的經歷,他們一路干脆利落地完成殺人任務,對于生死的存在已經產生了麻木,直到遇到了一個被叫做魔童的印第安女孩把他們帶到了一個難以理解的魔幻宅邸,那里的管家是死后就迅速縮小的巨人族,女主角是被詛咒的變形者,變成了傘桶的科學家父親創造出了邪惡的妖怪(致敬了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妖怪生活在冰窟之中。
這部小說開啟了布勞提根的類型小說發明之路,《霍林克之妖》將西部片元素和哥特小說融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個至今廣泛流行,引人入勝的幻想模型。十年前我曾在iPad Air上玩過一個叫《六發左輪》的游戲,這款第一人稱射擊游戲的背景設置在俄勒岡一帶,男主角的左輪手槍面對的敵人不只是其他的槍手或是印第安人,還包括一系列邪惡的超自然力量,妖邪和喪尸。從斯蒂芬金的《黑暗塔》系列的第一部,知名的角色扮演桌游《死亡之地》到最近的電腦游戲《暗邪西部》,西部的荒涼背景,和用槍火除魔的愿望,持續地吸引著年輕的玩家和讀者。這些作品無疑都受到“西部哥特”這個名稱的《霍林克之妖》的影響。發明一個經久不衰的敘事類型,布勞提根這鮮為人知的成就不亞于他在嬉皮士文化里的的貢獻。
幾乎是一年一部的速度,布勞提根開始用自己專屬的語言風格搭建類型小說的世界,他稱之為“超現實主義版本”的流行小說,他也把自己發明的類型寫在這些小說的副標題中。《威拉德和它的保齡球獎杯》是一部“變態懸疑”小說,《天生掉下個大草帽》是一部“日本小說”,《夢回巴比倫》是一部“私人偵探小說”。布勞提根把小說的類型實驗作為了自己職業生涯后期最重要的小說形式,這種調配的技巧讓他找回了寫作小說的樂趣,這種調配實驗也讓人想起有十年,他在一個生產鋇粉的實驗室工作,調制不同的口味的鋇粉,比如桃子、草莓、檸檬。更現實的原因是,布勞提根想要進軍好萊塢,而不少蒙大拿的朋友都已經有成功的改編電影。布勞提根向朋友基斯阿博特透露“他打算在好萊塢掙100萬美元。”
《霍林克之妖》從誕生之初就在好萊塢進入了項目開發階段,蒙大拿的朋友,電影美術師邁克爾D.哈勒向《哈洛與慕德》的導演哈爾.阿什貝推薦了這部小說,杰克.尼克爾森欣然接受扮演男主角,布勞提根為阿什貝寫了一個改編劇本,雖然這是一個可讀性極強的文本,但無法操作成電影,阿什貝后來自己也嘗試寫了一個新劇本,又找來達斯汀霍夫曼扮演另一位男主角,但霍夫曼最終沒有簽署合同,到了1982年阿什貝的身體無法支撐高強度的工作,這個項目的也陷入了沉寂,在阿什貝去世之后,九十年代蒂姆.伯頓接手了項目,他當時正籌劃拍一部有B級片趣味的A級制作,伯頓希望老牛仔伊斯特伍德可以出演,遭到了拒絕,杰克.尼克爾森沒有忘掉那位曾和他一塊打籃球的古怪詩人,主動表示仍愿意擔任男主角之一,雖然沒能拍成《霍林克之妖》,但最后他們拍了《火星人玩轉地球》。2019年制片公司New Regency從阿什貝的遺產委員會購買了小說的改編權,尤格·藍西莫和老搭檔托尼·麥克納馬拉受邀制作這部改編電影,不過現在這個項目毫無進展。
《霍林克之妖》的開發地獄并沒有減少好萊塢里的離經叛道者們對將它搬上銀幕的興趣,然而每次進入開發流程,電影人們就會意識到,把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有多么不切實,雖然在1970年代,布勞提根開始寫一個完整的故事了,不斷創作這種形似流行小說的作品,但布勞提根依然在主題和美學上有太多堅持自己的部分,小說里忽然的色情場景,不相關的神秘意象,人物之間枯燥的孩子氣對白,無法用畫面展現的荒誕詩意。這種沖突自然在詩人的計劃之內,布勞提根就是打算在根本上的不退讓同時大賺一筆,然而現實的資本主義機制比他的藝術創造力更為堅韌不拔。
布勞提根
在布勞提根的死亡前夕,他差點賣掉了《夢回巴比倫》的電影改編權,華納兄弟表達了興趣,但這部小說就像《霍林克之妖》一樣,擁有迷人的氛圍和概念以及背后相當嚴肅的內核,卻難以轉化為盈利的電影。這部小說寫于《天上掉下個大草帽》之后,是布勞提根類型小說計劃里的最后一部,戲仿了布勞提根十分喜愛的達希爾·哈米特的冷硬派黑色小說,講述了一個白日夢偵探在舊金山的幾天生活,他沒有錢,每天無所事事,被誘惑卷入了一場盜竊尸體的犯罪,在這一系列沒頭沒尾的惡劣行為之外,這位滑稽的偵探腦中穩定出現的白日夢總會打亂他在現實里的行動。因此雖然小說里充滿了露骨和褻瀆描寫,卻因為小說里的兩個世界來回切換,變得虛擬而又黑色幽默。
布勞提根和女兒艾安西
在日本的美國作家
蒙大拿和好萊塢的魔力并沒有持續太久,遙遠的日本將為布勞提根的寫作帶來最后的一抹光彩。在詩集《6月30日,6月30日》的序言里,布勞提寫到:“我的書被翻譯成日語,受到了審慎的歡迎。這給了我靈感,也給了繼續寫作的勇氣。堅持走自己的孤獨之路,就像灰狼悄無聲息地穿過樹林。”
在布勞提根自己的敘事中,他和日本的關聯由來已久,但最開始是仇恨,布勞提根的叔叔愛德華是被日本人間接殺死的,在珍珠港襲擊中,愛德華叔叔的頭被炸傷,養好了傷,去了舊金山一陣,又去了阿拉斯加的空軍基地,在一次意外跌落后,舊傷復發去世。美國對日本的宣戰也加深了布勞提根對日本的仇恨,直到戰后,藉藉無名的詩人布勞提根遇到俳句詩人,幾年后又在舊金山遇到了那些深受日本禪宗影響的垮掉的一代,才意識到日本美好的一面。
從種種角度,1976年的日本之旅是必然的,低潮期的布勞提根需要到一個仍然追捧自己的國家去換個心情,也需要滿足自己對于東方的幻想,不管是藝術的還是性的。布勞提根說俳句的藝術是露水形狀的鋼鐵,這個比喻很像他在《在美國釣鱒魚》鱒魚鋼和被拆卸的鱒魚溪的意象,布勞提根一開始深受日本文學的影響,而戰后日本對美式文化的狂熱迷戀讓布勞提根廣受歡迎,并給予日本的年輕作家啟迪,年輕的村上春樹就受益匪淺。
《天上掉下個大草帽》是布勞提根在首次日本之旅前完成的小說,這部小說的寫作也加深了布勞提根前往日本的決心。在一些讀者,比如pulp樂隊的主唱賈維斯·科克爾看來,這部由一位美國作家臆造的“日本小說”是他寫過的最坦誠最動人的書。布勞提根式的自傳小說和日本的私小說存在隱秘的聯系,里面是前所未有的自我懷疑情緒,還有對愛情的不成熟,以及自我毀滅之后的夢幻泡影。在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小說《所以風不會把一切都吹走》里,這種敏感的自傳視角得到了進一步發展,也變得更為成熟。
作為一部典型的雙線敘事,隨意打破現實和虛擬世界邊界的后現代小說,《天上掉下個大草帽》里,作為布勞提根化身的“過氣幽默作家”失戀了,撕碎了手稿,結果上面的小說有了自我意識,變成了一個微型世界,在那里的一個小鎮,一個天降草帽引發了群體暴力,就像蝙蝠俠漫畫里被封鎖的哥譚,這個乍聽起來很像異星怪種或者克魯蘇的故事并沒有彌漫恐怖氛圍,反而讓人感到一種不可奈何的悲哀。在另一邊,“過氣幽默作家”回憶起和日本女友雪子共同的時光,這些回憶是關于溫柔的日常,一些自卑脆弱,轉化成了怪癖和詩意的自嘲,那些對女性的美好描述也袒露著男性內心陰暗的欲望,最終,他的追憶停留在一束頭發帶來的戰栗。
《天上掉下個大草帽》創造的兩條故事線沒有交錯,但映射了布勞提根在現實里面對的兩個深淵,實在界的創傷,一邊是愛情的喪失,一邊是變革的失敗。關于小說里雪子的原型,存在兩種說法,這很正常,虛構角色和現實的關系是復雜而神秘的,不過有時我們應當記起這些被抹去的繆斯,這也是這部小說所創造的真實的一部分,在創作這本小說前,布勞提根和自己的馬來西亞華人女友馬秀華(Siew-Hwa Beh)鬧分手,他們經歷了兩年熱戀,往返于蒙大拿和舊金山,最后布勞提根不得不再次接受感情破裂,在之前,布勞提根和一位日裔女護士有過一段愛情,叫做安妮國之,她被布勞提根帶去蒙大拿,布勞提根將女兒扔給她照顧,自己則與一群哥們縱情享樂。
在布勞提根的前女友這個身份之外,這兩位女性都是獨立且嚴肅生活的個體。安妮還是一名陶藝師,她將自己的工作和業余時間投入到自己的藝術之路,她的作品曾受邀參加舊金山的展覽。在馬秀華和索妮·薩利爾主編了世界上第一份女性主義立場的電影雜志《女性和電影》,她們在雜志里討論瓦爾達和戈達爾的最新電影,《紅色娘子軍》和好萊塢的女性權益。幾十年如一日,秀華仍然在為這份事業努力。
到了1970年代,布勞提根越來越難擁有一段穩定的感情,追尋所謂的理想愛情已經成了他的藝術的一部分,與此同時,他發現女性們的獨立,走出了他幻想的愛情的區域。曾經女嬉皮士那么崇拜他,而女性主義者的女友會叫他“男權沙文主義豬”。
在第一次日本旅行后,東京成為布勞提根的主要目的地,但他沒對過多的異國情調感興趣,只是把那當作一個契合自己靈魂棲息的欲望都市。在那里他和這個國家最杰出的作家們談笑風生,他和寺山修司、谷川俊太郎、吉行淳之介、大江健三郎碰面,也和年輕美麗的日本女郎交杯換盞。他在日本大手大腳花錢,可以在京王廣場酒店125美金一晚的套房住上一整年。他和一位日本實習女記者吉村晶子迅速結婚,從此在舊金山、蒙大拿的松溪、東京三處游蕩,《蒙大拿-東京特快》這本短篇小說集,是對這一時期最好的紀念。但這段感情也只是曇花一現,以妻子不忠收場。
1980年陷入離婚危機的布勞提根走到了末路。揮霍和書籍的銷量下滑,再加上精神疾病的加劇和酗酒,這位曾經瀟灑自如的作家借了最后一筆貸款,去更多國家旅行,他去了法國,去了1983年鹿特丹的國際詩歌節,不少1950年代舊金山的老伙計都在,接著去了瑞士,蘇黎世文學節邀請他朗誦。年輕的導演格奧爾格·艾伯哈德鼓足勇氣去采訪和接待這位自己的文學偶像,在年輕人的住處,布勞提跟把書架上查爾斯·布考斯基的《郵差》扔出了陽臺,洛杉磯的老家伙那幾年蒸蒸日上的文學事業刺激到了他,他對年輕人說:“你不需要這種垃圾。”
當齊奧朗談到菲茨杰拉德的美國悲劇的時候說:“由于菲茨杰拉德無法駕馭自己的悲劇,所以他還不能被認為是一位有品質的焦慮者。”面對差不多的失敗,和那種太美國的困境,布勞提根走得更遠,在絕望之巔用子彈擊碎了自己的頭顱,“最優秀的頭腦毀于瘋狂”,他毀于自己在以自我為中心的這條路上蔓生的過錯和惡念,也飽受精神錯亂和青少年時期電擊矯正帶來的后遺癥的折磨,他無法去兌現更多的天才,也走入了絕對的黑暗。
事實上布勞提根從根本上沒有失去過他的才華,即使他迷茫,即使焦慮,他從來沒有忘記日常的美好,一支煙,一杯咖啡的平靜,自然界的氣息,愛情中的甜蜜,他愿意為這些美好奉獻自己作為詩人的精華,在任何一次寫作里,他都沒有丟失這種精神。(本文有刪節)
《布勞提根作品五種》,新行思×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5年5月
來源:程宇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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