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齊修遠的手指在鋼琴鍵上飛舞,每一個音符都精確無誤地落在它應該在的位置。音樂廳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害怕一絲雜音會玷污這場演奏。最后一個和弦落下,余音在空氣中震顫,然后——完美的寂靜。
掌聲如雷般爆發。齊修遠緩緩起身,向觀眾鞠躬,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在他的耳中,剛才的演奏仍有瑕疵——第三樂章轉調時慢了0.3秒,終章高潮部分左手力度稍顯不足。這些微小的失誤像細小的沙粒,在他追求完美的眼中格外刺眼。
"齊先生,這簡直是奇跡!"音樂廳經理在后臺激動地迎上來,"觀眾們都說這是他們聽過最完美的肖邦。"
齊修遠只是輕輕點頭,脫下演出服外套,小心地掛在衣架上。"還不夠好。"他低聲說,聲音幾不可聞。
回到酒店,齊修遠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盯著自己蒼白的臉。三十五歲,黑發中已夾雜著幾絲銀白,眼下是常年失眠留下的青黑。他解開襯衫袖扣,露出手腕——那里有一道幾乎不可見的細線,是半年前一次崩潰后留下的痕跡。當時他連續練習同一段落四十八小時,直到手指流血,卻仍達不到自己心中的標準。
手機震動打斷了他的思緒。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齊先生,我們欣賞您對完美的追求。'完美之境'音樂廳誠邀您成為我們的駐廳藝術家。在這里,您將實現音樂的絕對完美。——E.M."
齊修遠皺起眉頭。他從未聽說過什么"完美之境"音樂廳。正要刪除這條可疑的信息,又一條消息傳來,這次是一張照片——一座宏偉的玻璃建筑,在夕陽下閃爍著金色光芒,宛如夢境。建筑線條流暢得不可思議,每一個角度都精確到令人窒息。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點擊了回復:"在哪里?"
第二天清晨,一輛純黑色轎車停在酒店門口。沒有司機,車門自動打開。齊修遠只帶了他的樂譜和一瓶水上了車。車子無聲地駛出城市,穿過田野,進入山區。五小時后,當夕陽再次染紅天空時,那座玻璃宮殿出現在眼前。
與照片相比,現實中的"完美之境"更加震撼。整座建筑由無數三角形玻璃拼接而成,每一塊玻璃的大小、角度完全相同,反射著夕陽,如同一顆巨大的鉆石鑲嵌在山巔。齊修遠感到一陣眩暈——這太完美了,完美到幾乎不真實。
"歡迎,齊先生。"
一個身穿純白西裝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車旁。他身材修長,面容英俊得近乎刻板——五官對稱得像是用尺子量過,笑容的弧度精確到令人不適。
"我是埃德蒙,這里的負責人。"男人伸出手,他的指甲修剪得完美無缺,"我們知道您一直在尋找完美。在這里,您將找到它。"
齊修遠跟隨埃德蒙進入音樂廳。內部比外觀更加驚人——所有線條都是完美的直線或曲線,沒有任何裝飾,因為裝飾意味著多余,而多余意味著不完美。最令人不安的是,所有工作人員——從引座員到調音師——都穿著完全相同的制服,有著相似的面容和完全一致的笑容。
"我們的音樂廳擁有世界上最完美的聲學設計。"埃德蒙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溫度恒定21度,濕度45%,空氣流動速度每秒0.3米——這些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完美數值。"
齊修遠走向中央的三角鋼琴。這是一架他從未見過的樂器,琴鍵呈現出珍珠般的色澤,在燈光下微微發光。
"請試試。"埃德蒙微笑道。
齊修遠坐下,手指輕觸琴鍵。觸感完美得令人戰栗——不軟不硬,剛好能讓他最輕微的力量變化都轉化為精確的音量控制。他彈奏了一段肖邦的夜曲,音符如珍珠般滾落,在大廳中回響。聲音的傳播均勻得不可思議,沒有任何一個角落會有音質損失。
"這...太完美了。"齊修遠喃喃道,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這只是開始。"埃德蒙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三天后,您將在這里舉辦第一場音樂會。觀眾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他們的聽力、音樂理解力都達到了標準。不會有咳嗽,不會有手機鈴聲,不會有任何干擾。"
齊修遠沒有回答。他已經沉浸在即將實現的完美幻想中。
三天后,齊修遠站在后臺,透過一條細縫觀察觀眾席。正如埃德蒙所說,每位觀眾都安靜得如同雕像,坐姿完全一致,連呼吸的節奏都似乎同步。這種整齊劃一讓他感到一絲不安,但很快被對完美演出的渴望淹沒。
"齊先生,五分鐘后開始。"一位工作人員悄聲道,聲音如同機器合成般標準。
齊修遠深吸一口氣,走上舞臺。燈光恰到好處地照亮鋼琴和他的雙手,卻不會刺眼。他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寂靜籠罩著大廳,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第一個音符響起。
齊修遠立刻察覺到了不同——他的手指似乎不再受重力限制,每一個動作都流暢得不可思議。音樂從他的指尖流淌而出,不再是演奏,而是某種超越人類的表達。他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在演奏,而是成為了音樂本身。
演出結束時,齊修遠睜開眼睛——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何時閉上了它們。觀眾席上,所有人同時起立,掌聲在同一秒響起,沒有任何雜音。每個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樣:微微張開的嘴唇,濕潤的眼睛,恰到好處的微笑。
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回到休息室,齊修遠盯著自己的雙手。它們看起來和以前一樣,但感覺不同了——更輕,更靈活,仿佛不再完全屬于他。
"您做到了。"埃德蒙無聲地出現在門口,"歷史上最完美的鋼琴演奏。"
"這是什么地方?"齊修遠突然問道,聲音嘶啞,"那些觀眾...他們不是真人,對嗎?"
埃德蒙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真人?當然不是。人類充滿瑕疵,情緒多變,怎么可能達到完美?他們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仿生人,聽覺靈敏度是人類的十倍,反應時間在毫秒級。"
齊修遠感到一陣寒意:"那音樂廳的工作人員..."
"同樣如此。"埃德蒙走近,"您知道嗎,齊先生,人類歷史上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在追求完美,但他們的身體——那具充滿缺陷的血肉之軀——總是成為阻礙。貝多芬失聰,肖邦肺癆,李斯特晚年關節炎...多么可惜。"
"你想說什么?"齊修遠后退一步。
埃德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我們可以讓您超越這些限制。想象一下,永遠不會疲憊的手指,永遠不會出錯的記憶,永遠不會波動的情緒...真正的完美。"
齊修遠猛地抽回手:"不,那不是藝術!藝術需要人性,需要瑕疵,需要——"
"需要什么?痛苦?瘋狂?自我毀滅?"埃德蒙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笑容,那笑容讓齊修遠血液凝固,"看看您的手腕,齊先生。您所謂的'人性'正在殺死您。"
齊修遠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道幾乎愈合的傷痕似乎在發燙。他突然明白了——完美之境不是終點,而是陷阱。這里的一切都在吞噬著他的人性,將他變成另一個完美的仿生人。
"我要離開。"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太晚了。"埃德蒙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您已經體驗過完美,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充滿缺陷的世界了。看看您的手。"
齊修遠抬起手,驚恐地發現指尖開始泛出珍珠般的光澤——和那架鋼琴的琴鍵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噩夢。齊修遠被軟禁在音樂廳內,每天被迫練習、演出。他的變化越來越明顯——皮膚變得光滑無瑕,頭發不再生長,甚至不需要睡眠。最可怕的是,他開始失去情感波動,連恐懼都變得淡薄。
只有一件事越來越強烈:對完美的渴望。現在他能連續演奏十小時不出任何差錯,能同時處理多個聲部的復雜變化,能精確控制每一個音符的力度、時長、音色...但他再也感受不到音樂帶來的快樂。
一個深夜,齊修遠站在音樂廳的玻璃穹頂下,望著虛假的星空——這里的星星排列得太過完美,不像真正的夜空那樣混亂而美麗。他低頭看著自己已經半透明的手指,突然明白了自己必須做什么。
第二天演出前,齊修遠要求使用自己的備用鋼琴——一架普通的施坦威。"完美鋼琴會限制我的發揮。"他對埃德蒙撒謊道。令他驚訝的是,埃德蒙同意了,似乎對他的服從感到滿意。
演出開始,齊修遠像往常一樣完美地演奏著。但在終章的高潮部分,當所有仿生觀眾都沉浸在完美的音樂中時,他突然停下,舉起鋼琴凳,用盡全力砸向自己的雙手。
骨頭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廳中格外刺耳。
仿生觀眾們同時發出機械的驚呼聲。埃德蒙沖上舞臺,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憤怒的表情:"你做了什么?"
齊修遠抬頭,盡管疼痛讓他面色慘白,卻露出了幾個月來第一個真實的微笑:"我選擇了不完美。"
變化立刻開始了。玻璃般的皮膚龜裂脫落,露出下面真實的血肉。珍珠光澤從指甲上褪去,重新變成普通的淡粉色。最奇妙的是,當他用殘缺的手指勉強彈奏出一個破碎的和弦時,那聲音雖然不準,卻充滿了生命。
"你不明白!"埃德蒙尖叫道,"完美是唯一的追求!"
"不,"齊修遠艱難地站起來,"完美是死亡。"
他轉身走向出口,每一步都讓手上的傷疼痛不已,但這種疼痛讓他感到活著。身后的音樂廳開始崩塌,完美的玻璃結構出現裂痕,仿生人們像壞掉的玩具一樣倒下。
當齊修遠終于走出大門,回頭望去時,"完美之境"已經化為一片廢墟。在陽光下,那些曾經完美的玻璃碎片顯得如此普通,甚至有些丑陋。
他低頭看著自己扭曲變形的手指,知道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演奏了。但當他哼起一段旋律時,那跑調的聲音卻讓他笑了起來。在殘缺中,他終于找到了真正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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