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楊寶璐
編輯/宋建華
《不再踏入流量的河》一書的封面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流量對于萬物的考量。
打開手機,帶貨主播和中控密切關注著直播間粉絲數量的增減;大V和寫手不錯過任何一個熱門事件與話題;短劇集合著時下最流行的橋段與“梗”;熱搜實時變動,數據排名不斷刷新,以至于當一則帖子過于吸睛時,網友們頭一個反應就是:這是在“起號”嗎?
一切都指向著兩個字——流量。
《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2024)》顯示,截至2023年12月,全網短視頻賬號總數達15.5億個,主要平臺日均短視頻更新量近8000萬,日直播場次超過350萬場。而新榜日常監測的百萬級微信公眾號樣本庫顯示,2024年公眾號累計產出4.44億篇文章,相當于每天產出超過121萬篇文章。
龐大的從業者體量、可觀的市場規模,分食著互聯網最寶貴的資源——流量。而新媒體從業人員、曾寫出百萬爆款文章的凡之昂,卻在這個時候選擇了離開。從業四年給她帶來了深深的疲憊感,超強度的工作與重復的寫作手法,讓她不斷質疑產出文章的意義,而同事的評論成為了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認為我的能力不足以做出好的內容,也提供不了關于好內容的建議”。以至于辭職一年后,她仍然沒法做一份全職工作,甚至做兼職、義工時,她寧愿做一些體力勞動,也不愿做自己更有經驗的內容生產。
她開始觀察,并審視這份建立在流量之上的工作的意義。她決定寫下一本書,剖析“流量”在她身上的每一處留痕。
以下是凡之昂的自述。
終點是流量,不是內容
我從小就很喜歡寫作,小學時同學作文寫得不好,我經常幫他們改。中學很多老師都說我應該讀文科,但在我們家鄉,沒人會鼓勵你讀文科,老師也會覺得你學文科可能考不上好大學,找不到工作。所以我就學了理科,大學學的是食品科學。
我對生活沒有很強的規劃,2016年大學畢業,2017年成為了一家新媒體公司的線上作者。在我們那個號平均閱讀量只有兩三萬的時候,我就寫出了閱讀量兩百萬的文章。當時那篇稿子原本稿費大概一千元,發出來后,編輯聯系我,說稿子很不錯,可以加稿費,最后給了我兩千塊。
當時很多認識我的人特意來問我那篇文章,都說寫得挺好的。但相較于肯定的評價,我感受到更多的是焦慮,因為評論區很快就有人開始罵我,我就很害怕自己是不是哪句話沒寫對,或者有什么錯誤之類的。
2017年到2018年,我在四川的一個農村做公益項目,項目結束后,我需要找個工作,就問我做線上作者的這家公司,我能不能去工作,他們說可以,我就正式入職了。
一開始我確實有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議題,比如性別、環境等問題。但我們報選題時,很多時候是覺得哪個選題可能會流量不錯,或者選題很有意思,同時流量不錯,那就做。我時常感覺自己所寫的話題并不是自己真正關心的,而只是工作需要的,比如說最近有什么熱點,我對這個熱點感興趣,并不是因為我真的對這個人、這件事感興趣,如果我不工作,我一點也不關心這個東西。
做線上作者時,其實我不太能感受到流量帶來的強刺激,因為我不是直接接觸流量的,是編輯轉告我的,我現在覺得這樣挺好,不用每天看到誰被夸了誰被罵了。后來當了編輯,發現“閱讀量好”真就是一個非常偶然的事情,是沒有任何方法論能夠決定的,我們的編輯有時會說,“因為我們選題好”“因為我們標題好”,其實根本不是那樣的,同樣的東西放在別的號,可能幾家新媒體或者非虛構的號都在寫,就一篇火了,也不一定是人家寫的不好。
我們內部也會點評文章。首要的依據就是流量。點評時開頭是這樣的:這篇稿子流量很好,是因為什么什么;這篇稿子流量不好,是因為什么什么。看似是在分析文章,但不是真正地從所謂的內容、文字角度去分析,分析的終點是為了看流量好不好,為了解釋流量為什么好或者不好。
寫作也有大致的流程。開頭大概會拋幾個問題,可能跟現實生活或大眾關心的話題有關,比如說寫一個關于新媒體流量的文,可能開頭就講羊毛月為什么翻車了,或者開頭提一個明星或網紅的名字之類的,用一個類似鉤子的內容把大家勾住。
寫這種行活兒稿子,我覺得無所謂,不就是寫點大眾喜聞樂見的東西嗎?但當我不再做這個行業后,我覺得無聊,沒意思,在心里對這件事產生了厭煩感。所以當別人這樣寫時,我也不會去看。我覺得我們不是真的在寫什么有公共價值的東西,每天都要在一套話語中重復生產相似的內容,翻來倒去地說這些。我還記得之前看到什么農民工讀海德格爾之類的話題,真的是每家都在做,大家在方向上也沒有特別大的差異。之前我跟一個同行聊天,他說他現在正在操作的選題,是另外一個號幾個月前發過的文章,而另外一個號今天發的文章,又是他幾個月前操作的題。
2017年在四川做公益項目時,凡之昂帶孩子們上山踏青
被異化的考核
從一開始對這份工作挺有憧憬,到后面沒法接受,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實發生了變化。一開始我們工作室是公司直接撥款,沒有營收壓力,那時候寫稿子,哪怕選題是個人不感興趣的也無所謂,因為它還是一個編輯部認為有意思、值得寫的話題。2020年前后,我們開始自負盈虧,工作室就不再是一個內容部門,而是一個營收部門,需要跟甲方去對接,做大量跟創作沒有關系的內容。最夸張的時候,一個月有二十多天我們發的都是商業稿件。
一開始大家還會有自己的語言風格,我有時候喜歡反諷,別人也有他們自己的風格,你只要把文章寫通順,寫好玩就可以了。但到后面,大家都得按照一定的模式去寫,因為這樣可能更容易讓讀者接受,完讀率和轉發率更高。公司內部是很在意點擊率、轉發率和完讀率的,為了達成這些指標,就必須按照市場的喜好去寫東西,當我強迫自己必須產出時,就只能用某種套路的或者習慣的方式去闡述。這個過程沒什么思考和感受。
如果只是把工作當做工作,我也能接受這樣的產出,但是當工作變得很緊張時,壓力就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圍。我們的節奏很快,假定我每周一要發稿,那留給我的時間就是周一、周二、周三寫稿。周三就要報下一個選題,我得提前準備好下個選題要寫什么,然后周四繼續修改現在的稿子,這些都不一定能寫完,可是到下周一,就應該已經把下一篇稿子寫出來了。這讓你沒有任何休息、思考或者在這個領域深入研究的時間。我們做非虛構,也不用去現場,就打電話采訪,通過一套互聯網上的工具,完全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資料并組成一篇文章。很多時候,我其實覺得這是不夠的,但我必須要把這個東西弄完。
時間的緊迫始性終壓得我喘不過氣,比如說我們對每個選題有不同的關注程度,我可能想在這個上面花多一些時間,那個上面少花一點時間,這在壓力不是很大的情況下是能做到的。但后來工作量太大了,大到任何一個題都只能糊弄,不糊弄你就沒法把這個事兒弄完。再有意思的選題也沒法去深入研究它,因為留給操作這個選題的時間就一周。截稿之后,我就是覺得再感興趣,也得去看下一個選題了。
我們也有“開天窗”的說法,每天中午12點準時更新,如果當天該發我的稿子沒發出來,就會被定義為“開天窗”,只能找舊稿或者別的什么稿子來頂上。但跟傳統媒體的底薪+稿費模式不同,我們是固定薪酬,必須寫夠規定數量,如果沒寫夠,會有很大的公司內部壓力——你給別的同事添麻煩了,領導會給你打很差的績效,或者可能面臨裁員的風險。
我在書里有寫,媒體是在趕熱點,有“開天窗”的壓力,互聯網公司是在趕KPI,而這兩個東西我們都在趕。新媒體公司是把互聯網的KPI系統和傳統媒體的發稿系統合二為一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很清晰地覺得自己被異化了,因為當時所有人都默認一件事:該你做的事情你沒做出來,那就是你在某方面沒有做好。但我知道很多時刻我很痛苦,很不開心,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我只能感受到我要做很多的事情,我很煩躁。“被異化”不是一個在工作期間就能夠感受到的東西,而是必須要經過思考才能得出的答案,但這個思考很多時候是來自于工作之外的。
屬于自己的選題
2022年2月,我離職了。這份工作的最后幾個月,我的情緒常常崩潰,于是有了寫《不再踏入流量的河》這本書的想法。一開始這本書只是寫給自己看的,我想知道這些情緒從何而來,為什么會產生,我想知道,到底是我自己的情緒問題,還是這個工作帶給我的。
前六節是在剛離職那段時間寫出來的,當時心里還有很重的疲憊和壓抑感,一想起工作來就想罵人。之后放下了一段時間,2023年三四月時,我跟前同事做了一些采訪,又開始寫,寫到五六月,發現素材有點多,不太好處理,就又放下了,直到2023年10月之后才把它寫完。寫到第十五六節的時候,那種負面情緒慢慢消散了,我知道自己還可以做別的事,不是非得困在這種情緒里,我的生活有了更大的半徑。比如第一次出國、有了新朋友、接觸了一些新的好玩的東西,心態變得更輕松。
這本書不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但我堅持把它寫完。我就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把一個東西完整表述出來。寫完這本書給了我一些自信,我知道自己可以用其他方式和邏輯去寫文章,而不是像之前工作中的流水線式的方式去寫。
之后我開始做一個關于食物多樣性的新選題。在國外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的食物好像比較單一,就是在超市里買到的那些。小時候吃過的很多東西,長大后反而不太能吃到了。我就思考我們的食物體系,以及工業化生產和全球化市場對于本地食物會造成什么樣的沖擊,我們到底是會因為全球化市場而吃到更多樣化的食物,還是會因為大量全球市場的食物涌入,導致很多本地老品種消失。
去年夏天,我花了兩三個月去了幾個村子走訪,跟村民了解當地作物的有關情況。這就是我自己想做的題,有材料就做,沒有材料就停下來;能做田野調查就做田野調查,做不下去就看書;看書也沒有什么想法的時候就停下來,等哪天又有新的材料來源了,再繼續做。
跟以往寫東西相比,我覺得現在做這個項目,最大的不同就是時間上的自主權。我在每個村子都住一個多月,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花一年、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去做,而不是非得交出一個什么東西。本來我還申請過一筆寫作獎金,但獎金提供方說,接受獎金就要在一定的期限內交幾篇稿子,這又讓我覺得像工作一樣。我說那算了,我不要這個資助了。
現在做這個食物多樣性的題,我覺得自己的狀態輕松,目的性沒有那么強,一天下來,我可能什么都沒問到,但無所謂,沒問到就沒問到唄,這也不能證明我的工作能力不行,或者我的努力不夠,它不會再指向對我這個人的評判。但在工作中,這種評判是無時無刻不存在的——今天在辦公室坐了一整天,什么也沒寫出來,這就成了工作能力問題,系統的標準會有一個評判,但當我在做自己的項目時,我不需要去評判我自己。
在做這個食品多樣化的調查前,我先看了一些資料,知道當地有一個保護協會的機構,他們主要在做的事是保護本地農作物的老品種。但到了之后,我發現這是一個缺水的村子,因此當地人是不用老品種的種子的,他們覺得這些品種的價格太低,產量太少,雖然名義上老品種推廣對地方作物多樣性和種子資源多樣性有好處,但當地農民并不買賬。反而是那些從種子站買來的高產、抗旱抗蟲害的種子,是當地人獲得更高穩定收入的來源。
這些東西不是能夠通過資料或數據得到的。這才是我想要的書寫的方式。我覺得我們過去太多東西是從書本中得到的。我們在書上讀了這個內容,進行一番思辨,然后找到更多的書和資料、更多的文獻來印證或者反駁這個內容。它是不斷的一套文本的生產,但我覺得只有在具體跟人的接觸中,才有可能寫出不一樣的東西。
凡之昂做關于食物多樣性選題時調研的村落
“如無必要勿增流量”
我有很多做公益事業的朋友,他們更在意的是辦一個活動,這個活動能不能一直進行下去?參與的人有沒有反饋,能讓這個活動做得更好、參與者的體驗更好。他們寫的文章,可能流量沒有傳媒機構的文章流量高,但文章的質量很高,想要講的問題是非常切實的問題,只是大眾沒有足夠關注到而已。
現實生活中的數字太易得了,網絡上的信息也太易得了。我想說的是,不要再尋找一個指標,當人想要尋找指標的時候,就會被這個指標所牽累,不管這個指標到底是什么。現在獲得指標太容易了,以前人們看書,要細度文本,再回去看作者背景等,但現在可以直接看到書的評分和短評,如果很在意這個指標的話,你會覺得評分低的書都不值得一讀,或是評分高的書都要讀一讀,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當然,跳出“系統”之外去構建自己的坐標是很難的,因為當指標特別容易獲得并且特別清晰的時候,人不可能完全不被它影響。像閱讀量、成績、評分,點開手機一眼就能看到,很難做到完全不在意。
所以我主動斬斷了很多獲得信息的渠道,取關了絕大多數的新聞資訊類賬號,也不怎么玩社交媒體,前兩天我需要轉租房子,才下載了小紅書,等轉租完就會卸載掉。我的朋友圈也已經三年沒有發過東西了,只會偶爾點開一兩個朋友的朋友圈看看。豆瓣我每天都會看一看,別的就沒有了。我還退了很多群。
以前我有信息獲取恐慌癥,刷手機有種“批閱奏章”的感覺,就是今天一定得刷到一個選題,我才能停止。如果刷不到,我就會很焦慮,是那種沒法完成工作的焦慮,就覺得我一整天了什么也沒有找出來。
而且,社交媒體還給我一種信息質量變差的感受,比如我想要獲得一個信息,如果用社交媒體網絡找,它就會一直推類似的信息,還不如老老實實用搜索引擎。現在我只在需要時才用一下社交媒體,非必要就不用,就是“如無必要勿增流量”這種感覺。
不用社交媒體,我覺得跟別人交流也沒有脫節感,常聯系的朋友還是會交流一些我們共同關心的事情。如果聊天只是聊網上看到的那些事,那這樣的朋友不是太生分了嗎?
現在,當我重新回想寫這本書的情景,有些部分還能回到當時的情境中,有些部分則會讓我有“這個事過去了”的感覺。我還記得剛寫完的時候自己那種高興的情緒,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還是有想法的,不只是一個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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