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西藏的冬天,刀子一樣的風能剮透三層棉衣。我們連隊孤懸在藏北一片荒原上,沒有樹,只有望不到邊的枯黃草甸和沉默的群山。取暖?那是活命的問題。
初來乍到時,看到當地藏族老鄉家門口堆著黑乎乎、圓餅似的東西,新兵蛋子忍不住嘀咕:“這啥玩意兒?看著像……” 話沒說完就被班長瞪了回去。老阿媽佝僂著腰,熟練地把一團團半干的牛糞摔在向陽的土墻上,啪啪作響。 曬干的牛糞餅整整齊齊碼在墻根,像另類的磚垛——那是他們一冬的“柴火”。
我們這些從內地來的兵,起初是嗤之以鼻的。城市兵誰見過這個? 心里那點膈應,在高原第一個劈頭蓋臉的寒冬面前,碎得渣都不剩。營房里那點可憐的配給焦炭,燒鍋爐都緊巴巴,分到各班排手里,只夠勉強把爐膛燒得有點熱氣,水壺都難得燒開一次。
“愣著干啥?放羊的老鄉咋辦,咱就咋辦!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老班長吼了一嗓子,帶頭挎上柳條筐。臉皮?在刺骨的寒風和生存面前,薄得像紙。
撿牛糞成了連隊冬儲的“軍事行動”。草原上,牛群走過的地方,留下團團“寶藏”。剛開始,新兵們戴著手套,捏著樹枝,小心翼翼地夾起那些風干發白的糞餅,仿佛在拆除炸彈引信。老班長看著直樂:“矯情!高原的牛吃的是干凈草,喝的是雪山水,這糞曬透了,比城里燒的蜂窩煤味兒還小!” 漸漸地,沒人再扭捏。陽光下,一群穿著綠軍裝的漢子,彎著腰在廣袤的草原上仔細搜尋, 筐子滿了就背回來,在營房墻根下學著老鄉的樣子,也壘起一道道“黑色長城”。這“燃料”燒起來,火苗是藍幽幽的,沒什么煙,熱量卻實在得很。 爐膛里跳躍著牛糞火,凍得發僵的手指頭慢慢能活動了,灌滿冰碴子的水壺也終于能嘶嘶地唱起歌。沒人再嫌棄它,這帶著青草氣息的暖意,是高原兵的生命線。
然而,取暖只是第一關,更大的攔路虎橫在眼前——水。
兵站為什么搬走了?就因為用水太難!我們連隊也打了報告想搬去縣城,可報告石沉大海,只能咬牙硬挺。連隊唯一的生命線,是一條蜿蜒在三公里外山谷里的引水渠。 冬天,這條“生命線”被徹底凍死,變成一條僵硬的冰龍。取水,成了真正的戰斗。
天還沒亮透,呵氣成霜。連長親自帶著十幾個精壯小伙子,扛著十字鎬、大斧頭、鋼釬,深一腳淺一腳地撲向山谷。水渠早已被厚厚的冰層死死封住,白茫茫一片,堅硬如鐵。十字鎬砸下去,冰面上只留下一個白點,震得人虎口發麻。 得找準冰層的薄弱處,幾個人輪番上陣,用鋼釬鑿開一個冰窟窿。接著,掄起沉重的大斧頭,沿著冰窟窿的邊緣,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劈砍。冰屑四濺,打在臉上生疼。“嘿喲!嘿喲!”的號子聲在空曠寂靜的山谷里回蕩, 帶著一股子悲壯。汗水浸透了里面的絨衣,外層的大衣卻掛滿了冰凌。整整一上午,虎口震裂了,胳膊酸痛得抬不起來,才能勉強砍通一段冰渠,讓那細弱可憐的山泉水,順著新開出的狹窄水道,顫顫巍巍地流向連隊的方向。大家輪流挑著沉重的水桶往回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桶里的水,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里,表面很快又結起一層薄冰。
“每人每天1000斤柴火任務!” 連長的命令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食堂里頓時炸開了鍋。
“1000斤?!連長,這……這不可能啊!” 剛從新兵連分下來的小王差點跳起來,“天天砍柴,還訓練不訓練了?這手還能拿槍嗎?”
“就是!亞東林子再多,也經不住這樣砍啊!這不是破壞嗎?” 幾個城市兵跟著附和,臉上寫滿震驚和不情愿。
角落里,一個黝黑精瘦、沉默寡言的老兵突然把搪瓷碗重重頓在桌上,“哐當”一聲,食堂瞬間安靜了。“不可能?破壞?”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冰碴子,眼神刀子一樣刮過那幾個嚷嚷的新兵,“你們知道炊事班的大鍋一天要燒掉多少柴?知道夜里零下二三十度,沒那點爐火暖著,哨位上的兄弟會不會凍成冰雕?知道咱們連隊為啥被卡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接替兵站?因為沒水!因為沒人愿意來!不砍柴,等著凍死嗎? 要講漂亮話,等下了這高原,回到你們的花花世界再說!”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嫌任務重?好!我張大山,再加五百斤!” 說完,他抓起桌上的帽子,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食堂,留下滿屋的寂靜和一張張漲紅的臉。生存的殘酷,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體面的爭論。
“牛糞長城”在營房墻根越壘越高,成了連隊一景。我們用牛糞火煮飯、燒水、取暖,甚至烘烤被雪水打濕的棉鞋。高原的牛糞,以其最質樸的方式,融入了我們這群年輕士兵的血液,成為對抗嚴寒的圖騰。 然而,誰也想不到,這道“長城”會在三年后轟然倒塌。
一封措辭嚴厲的上級命令突然送達連部:“立即停止一切撿拾牛糞行為! 此系當地牧民重要生活燃料資源,不得與民爭利!同時,禁止繼續大規模砍伐高山林木!” 命令像一道冰冷的閘門,瞬間截斷了我們賴以生存的熱源。連長的眉頭鎖成了死疙瘩。
沒了牛糞,焦炭配額杯水車薪。那年的冬天,感覺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爐膛常常是冷的,飯食時常夾生,水更是金貴。寒夜里,裹著厚厚的棉被依然凍得牙齒打顫。 新兵小王半夜起來解手,迷迷糊糊摸到臉盆架,發現盆里殘留的一點水已經凍成了實心冰疙瘩。他苦笑著搖搖頭,那滋味,比掄一天斧頭還讓人心頭發沉。大家心里都憋著一股氣,還有隱隱的恐慌:這個冬天,該怎么熬過去?難道真要去跟牧民爭搶那點牛糞?軍人的榮譽感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每個人。
沉默在連隊蔓延,直到文書小劉氣喘吁吁地跑來:“連長!指導員!有牧民……好多牧民來了!”
連部門口,幾個熟悉的老阿爸和阿媽,帶著一群年輕人,正從牦牛背上卸下一捆捆東西。不是牛糞餅,而是曬得干透、捆扎整齊的灌木枝條和枯死的樹根!
領頭的老阿爸次仁,古銅色的臉上刻滿風霜,他搓著粗糙的大手,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金珠瑪米(解放軍)!以前……兵站走了,你們來了,幫我們修路,看病,送鹽巴!我們曉得你們沒‘柴’燒了,山上撿的這些,不成敬意!你們不能凍著!” 他指了指身后壯實的兒子,“以后,讓強巴他們隔些日子就送些來!我們地方大,有!”
連長的眼眶瞬間紅了,指導員緊緊握住了次仁阿爸的手。那一刻,語言是多余的。 這些被我們視為“燃料”的枯枝樹根,在牧民眼中,同樣珍貴。他們是在分享自己生存的依靠。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連部會議上被提了出來:“首長命令不能撿牛糞,是為民著想。可牧民的心意,我們更不能辜負!咱們能不能……自己‘造’點不跟老百姓爭的東西來燒?”
“造?拿啥造?”有人疑惑。
“土!石頭!” 一個技術員出身的排長眼睛發亮,“咱們可以試試打土坯,壘個能燒炭的窯!我見過老鄉弄過小土窯,原理應該差不多!連隊后面那片坡地,土質我看過,黏性夠!”
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說干就干! 全連動員,挖土的挖土,和泥的和泥,脫坯的脫坯。沒有經驗,就派人去幾十里外唯一懂點土法燒炭的牧民家里請教。幾經失敗,煙熏火燎,終于,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傍晚,連隊后面那個冒著滾滾濃煙(后來才學會控制火候減少煙塵)的土窯口,排長用長鐵鉤小心翼翼地扒拉出幾塊黑乎乎、冒著熱氣的東西——雖然形狀不規則,但敲擊有清脆的金屬聲!那是我們連隊在絕境中自己“生”出來的第一窯焦炭!
當第一塊帶著余溫的自制焦炭放進冰冷的爐膛,幽藍的火苗重新跳躍起來時,食堂里爆發出的歡呼聲差點掀翻了屋頂。 那火,不僅驅散了身體的嚴寒,更點燃了人心底的自豪與希望。我們不再是被動等待救濟的弱者,而是在這片高寒土地上,用智慧和雙手為自己劈出生路的戰士!
消息不脛而走。半年后,一份特殊的表彰通報發到了連隊:“……該連面對極端惡劣自然環境和生活保障困難,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精神,創造性地解決高原無林區冬季燃料自給難題, 有效保護了駐地生態環境和牧民利益,其經驗做法值得推廣……特予通令嘉獎!”
捧著那份沉甸甸的嘉獎令,連長的手微微顫抖。他走出連部,望向營房后那幾座還在冒著淡淡青煙的土窯,望向遠方牧民帳篷升起的裊裊炊煙,望向連綿的雪山和廣袤的草原。那曾經被我們視為累贅的牛糞,那劈冰取水的艱辛,那“1000斤”任務引發的爭執,那土窯里反復失敗的煙與火…… 都在這一刻,化為了雪域高原上一曲無聲的軍歌,磅礴,堅韌,在凜冽的風中,獵獵作響。
很多年后,當我回到都市,享受著暖氣房和隨時流出的熱水,眼前總會浮現出那冰封的山谷,那掄起的斧頭,那壘起的牛糞墻,還有土窯出炭時戰友們黢黑臉上綻放的笑容。那不是簡單的生存技能,那是鐫刻在生命年輪里的勛章,無聲訴說著:在離天最近的地方,有一群軍人,曾用雙手和信念,捂熱了那片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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