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網上,你被人鑒定過“成分”嗎?有一天小編在某社交平臺上看到一條有關“高額彩禮”的新聞,有感而發寫了留言。不到兩分鐘,一個陌生網友給了回復。TA不僅批駁了我的觀點,還列舉了我過往在平臺上的其他發言。最后給我蓋章“鑒定成分為「媚男」(身為女性卻諂媚男性,不共情女性)”。兩性問題,巴以沖突,俄烏戰爭等等,都是很多關心社會的人不敢觸碰的話題。在當下,涉足這些爭議性話題,不僅意味著爭吵,還可能意味著被謾罵,甚至被網暴。
今天的文章來自上海紐約大學政治學實踐助理教授林垚(林三土),在C計劃上海分享會的訪談。林垚是C計劃主創新書《學會思考》的推薦人。長期致力于公共知識普及的他,對當下公共場域中的說理困難有“切膚之痛”,也深感批判性思維在保持個人理性思考,避免被煽動,被忽悠等方面的重要意義。在這個撕裂的時代,理性的對話和共識還有可能達成嗎?林垚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像批判性思維訓練一樣,無法一蹴而就,但細水長流,終有改變的可能。
為什么我們“越來越不講道理”?
主持人:在今天的互聯網環境下,大家都覺得說理極其困難,不講理的人和事太多。您有近二十年的公共寫作經驗。就您的觀察,中文公共輿論場為什么會如此“撕裂”?
林垚:在公共場域,大家確實有很多的怨氣、戾氣。導致公共場域更加撕裂的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技術的變革,溝通方式的變化。社交媒體有算法推送。它會自動推送一些更能激起情緒的話題,討論,而不是讓你沉下來,慢下來思考的信息。因為你慢下來以后,平臺的流量就少了,廣告業績降低了,獲取你的數據也少了。所以它需要你快起來,激動起來。你一激動就會去跟別人吵架,發起罵戰。那評論區就會有更多人來。所以在我們的生活被流量、平臺控制得越來越厲害的情況下,公共輿論場域必然會越來越撕裂。
除了算法和平臺之外,我們知道還有其他更宏大的力量在控制我們的公共場域。豆瓣最近有個吵得很激烈的事件:
最近國內出版了一本譯著。是一位國外學者寫的,內容是研究中國古代被“掩蓋”的女性寫作者。這本書的英文名叫做Herself an Author(中文名《卿本著者》)。這位作者本身是女性,國內翻譯者是兩位在古代文學領域深耕多年,且與原作者有諸多學術交流的男老師。
中譯本出版后,在豆瓣、小紅書上,有網友注意到了這本書里的譯后記。在其中,兩位譯者談到了翻譯過程中的艱辛,身心交融的感受。還提了一句“希望我們的兒子將來能學習這方面的知識”等等。這引起了一些女性網友的不適:這是一本關于古代女性的書,為什么要找兩個男性來翻譯?他們為什么要在譯后記里“秀恩愛”?“我們的兒子”是不是代表他們是同性戀?是不是騙婚?是不是代孕?網友做起了福爾摩斯,很快又向學校、出版社舉報,引發了大混戰。最后是譯者出來道歉,說各自有家庭,這個孩子是其中一人的親兒子,另一人的干兒子等等。他們確實不該寫個人的東西,要刪掉。
但這個回應讓反對者覺得太“輕描淡寫”了。兩邊的支持者持續加碼,最終導致了刪帖,書籍下架。支持翻譯者的網友覺得很不滿:這是網暴,侵犯隱私,還導致書籍下架,寶貴的知識流失。但反對者也很生氣:刪帖、下架是不是為了掩蓋真相?打壓言論?雙方越鬧越兇。
當然我現在的描述,對于很多參與爭論的人來說太簡化了。但我真正想說的是,在整場爭論背后,有一個更大的權力結構隱而不顯。在有關部門眼里,爭論發酵到一定程度,就變成了所謂的輿情事件。解決輿情,就是要刪帖,下架,對吧?
假設我們處在一個沒有所謂“輿情”概念的公共空間里。大家就算吵得很激烈,但也許到某個程度,雙方會有一些更理性,反思的聲音,慢慢蓋過那些情緒性的發言。也許爭論就消停了,共識也達成了。但現在往往還沒來得及出現這個步驟,就有一個“大手”介入了。介入后雙方繼續發言、爭辯的空間一下就消失了。雙方的情緒都更加激烈,都積累了對對方更多的怨恨,因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我覺得這個可能是當下撕裂的公共空間,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更加獨特,更加艱巨的問題。
/《革命之路》電影/
面對紛爭和不確定,
我們該如何確定“好or壞”
主持人:現在是信息泛濫,道理泛濫的時代。每天都有話題讓人選邊站。你覺得批判性思維,在當下仍有幫助嗎?普通人該如何分辨,理解這些復雜的信息、立場?
林垚:我想以 “特朗普的關稅政策” 為切入點,來談談這個話題。當我們在爭論一些看起來非常復雜,重大的社會、政治、經濟議題時,我們怎么去看待哪個立場更好?哪邊更有道理呢?
有人可能會覺得:我要了解足夠多的事實,具備扎實的經濟學、國際關系知識,我才能下判斷。這當然沒有錯。但以下這種情況更為常見:我們還來不及對關稅的來龍去脈,好壞處做深入了解,就遇到很多人著急地表明態度。比如中國有一些特朗普的忠實粉絲。他們說“高關稅”政策是為了讓美國重新偉大,是特朗普的交易藝術。
我們作為一個普通人,聽對方滔滔不絕地講那么多,是不是感覺很有一套?是不是感覺快要被說服了?我們怎么看穿對方的語詞迷霧?
這個時候,批判性思維是很好用的工具。對于特朗普的關稅政策,首先我們要了解一些基本事實,比如幾個不同時間段的新聞。一開始,特朗普向很多國家同時宣布高關稅政策。一周后向某些國家繼續拉高關稅,向歐盟,日本等國家降低關稅?,F在又單方面宣稱對之前拉高關稅的國家,想要降關稅等等,反反復復。
批判性思維至少讓我們了解到,那些為特朗普的政策辯護的人,他們前后自相矛盾。一開始提高關稅時,他們跳出來說“高關稅好,這是為了讓制造業回流美國。”特朗普降低部分國家關稅時,又繼續辯護:“降低關稅是對的,有助于美國跟這些國家做生意。”那這時我們的記憶激活了:“到底是“高”好還是“低”好?制造業還回不回流?”對方可能說:“這是為了讓制造業從某些國家(高關稅國家)回流?!?/p>
結果過了一周特朗普又呼吁一起談判降低關稅。我們就要問問特朗普的忠實粉絲:“為什么特朗普著急談判?這不是阻止制造業回流么?”那有的粉絲可能會說:“這就是交易的藝術。你們不懂吧?這是為了讓美國獲得更多實惠。”。
我們就能發現,對方在為特朗普辯護時,其實采取了兩個互相沖突的理由:一個是“交易的藝術”。在談判中讓美國撈到更多真金白銀;另一個是“讓制造業回流美國”。不在乎短期損失,更看重長期回流的收益。所以即便我們對關稅背后的經濟學原理沒有更深的認識(其實經濟學家內部對關稅的影響也有分歧),但至少我們可以用“批判性思維”原則,看穿某些人的“大話”:他們其實只是在用一些看起來宏大的言辭,來維護心目中的“偉人”形象。
這是批判性思維在日常中的一個小應用。我們不需要在關稅問題上持有強有力的立場,但僅如此就能幫你應對“酒桌油膩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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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個小案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需要用到批判性思維的場合非常多:租房、找工作、養娃等,大大小小的決策都需要。但我們往往很難啟用批判性思維,而總是陷入猶豫,糾結,甚至后悔。所以在這里,我想給大家推薦一本有關批判性思維的書:C計劃主創的新書《學會思考》。其實我們很多人都接觸過批判性思維。大學里有邏輯通識課,市面上也有不少由大學教授編寫、翻譯的批判性思維教材等。但這些課程教材普遍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更多選取西方社會話題,較少立足國情;二是應用范圍局限于大學場景,比如寫論文、打辯論賽等。至于柴米油鹽等瑣事,大學生往往看不上眼。但脫離了學術環境,我們似乎不會用了?!秾W會思考》用生活化的案例帶你去復盤,把批判性思維的要點拆解得簡單易懂,對大多數人非常友好。更重要的是,《學會思考》在“客觀看待對方視角的合理部分”、“接納對方的情緒”方面做了很好的示范和摸索。雖然市面上有不少西方批判性思維教材,但我相信這本書還是能占據一個獨特的生態位。
批判性思維能讓我們對這些紛繁復雜的事實、邏輯的迷霧,保持敏感性,保持更清醒的認知和反省。但批判性思維的應用,不是自然而然的過程。批判性思維是需要反復訓練和主動調用的。同時我們要更努力地去了解基本的事實,學習更多的社會、經濟、歷史等知識,然后才能讓批判性思維依附在更堅實的根基上,才能把自己的思維武裝起來。
對話和共識,還有可能實現嗎?
主持人:林老師您一直堅持公共知識普及,討論過不少如性少數權益、me too等難啃的議題。您的文章有很強的思辨性,也很敢于亮出自己的觀點。但在今天,您覺得這些還有意義嗎?對話和共識,還有可能實現嗎?
林垚:一般在公共場合被問到這個問題,我都要強行正能量。但我必須承認,有時也會感覺沮喪。去年我出了本新書,取名《空談》。這是一種自嘲:你講那么多,有誰來聽?對我自己來說,公共寫作、參與公共討論的意義在哪里?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后來我覺得目光要放得更長遠。
我寫一篇公共議題的文章,往往會很長。正反剖析,每個論點里面又分成幾個小點。很多讀者反饋說不好讀。但我覺得既然要參與公共討論,那就爭取一次把道理揉碎,把問題講清楚。這篇文章,這些分析,作為檔案留在網絡上。后來的人因種種機緣接觸到了,也許會有觸動,通過二次或三次傳播擴散出去。也許十年、二十年之后,它會對整個社會的觀念起到一些微妙的影響(當然這不是我個人的功勞,我只是起微末之力)。這個社會,有更多人能因此參與到觀念的重塑中。在過往十幾年里,我偶爾收到一些讀者來信:說因為之前讀了我的某篇文章,他改變了觀點,甚至改變了生活。這讓我感到鼓舞。
但要改變當下的現狀,不是每一個參與公共討論的人,個體做多少就足夠的問題。我寫再多的東西,只要它撼動不了這個結構,個體的聲音,努力都會慢慢被這個洪水掩蓋下去。所以我們既要培養自己的批判性思維,也要互相扶持,把這種思維轉化到行動上。
比如一開始我提到的翻譯著作案例?;仡櫴录l酵的起點。某些讀者看到譯后記覺得很“詭異”,擔憂,匆匆下結論。這可能與一些女性朋友在男權社會里受到的創傷、“消音”有關,所以對男性寫作有一些提防心理。人有時是會被情緒驅動,但是否有可能:當在讀到令你不舒服的文字時,先慢下來,想一想這段文字是否還有其他含義,解釋?你不舒服的感覺源于你過往的創傷,跟譯者沒有關系?如果能這樣往后退一步,也許整個事情它就不會開始。而對于為譯者辯護的人來說,這個辯護確實有道理,因為受到了莫名的揣測和攻擊。但在辯護過程中,是不是一定要呈口舌之快?回應和辯護的方式是不是能夠幫助平息這個事態,使它不需要上升到輿情的地步。
我們學習批判性思維,不僅僅是為了“在論證中贏下對方”,去找對方的邏輯,謬誤。還要去思考:當雙方都有情緒時,我們如何既把道理說清楚,又能讓雙方平復下來。我們要學會反求諸己:對于我贊同的立場,是否更容易不帶批判色彩去看待?對于我反對的立場,我是否更容易去挑刺?我們并不是想用批判性思維,去讓這個世界更加撕裂,我們是想要彌合這個世界中的撕裂。
編輯:南木
排版:番茄
本場分享來自于《學會思考》上海線下發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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