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興參加這次會議。《湖北社會科學》《理論月刊》這幾年變化很大,不僅學術品味愈來愈高,而且搭建平臺,為更多的年青學者創造機會。
湖北省有扶持青年學者的優秀傳統。我記得在各位這個年紀的時候,在湖北省社聯組織下,我校的老校長章開沅先生給我們講話,稱我們為“rise star”,即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各位現在正是“新星”。但要成為“恒星”而不是“流星”,還有待實踐。從自己數十年的學術經歷,談幾點體會。
一、 學術銳性與學術韌性
學術銳性是指對學術問題的敏銳性,能夠敏感地感知學術問題,站在學術前沿。湖北武漢的特點是九省通衢,信息發達,敢為人先。辛亥革命打響第一槍,辛亥革命研究打響第一槍,章開沅先生則是打響辛亥革命研究第一槍的第一人。早在1960年代章先生便開展這方面研究,當時這一領域還處于“禁區”狀態。但章先生敏銳地意識到這樣一次在中國歷史上產生重大影響的大事件,肯定需要研究。這種超前的研究待改革開放“禁區”打開,迅速成為熱點。湖北省的政治學也是如此。鄧小平1979年提出政治學等學科要盡快恢復不久,湖北省就成立了政治學會,比中國政治學會成立時間還早,當時有政治學的“北、上、漢”的說法。我是做農村研究的,用農民的話講,學術銳性就是“醒得早”。當下的學術空白點不多,但學術深層次的問題尚不少,需要以學術敏銳性加以捕捉。如這次會議的主題。
做學問除了敢為人先外,還要堅持不懈,即要有學術韌性。學術銳性決定飛多高,學術韌性決定行多遠。韌性就是盯住一個目標和領域,長期堅持做。做學問,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首先是成為專家,即在一個專門領域里長期耕耘。堅持不懈,必有所成。我自進入學界便從事農村與基層研究,現在已整整40年,沒有變動過。經過多年的積累,才算有了點體會,提出了若干原創性概念。這次的會議主題是“文化傳承與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總體上看,人們說重要性多,取得的實際成效少。重要原因是我們缺乏積累,沒有底氣。年輕學者忙于拿課題,做完一個做另一個,缺乏內在的積累,容易成為“流星”。
二、學術新軍與學術重鎮
打響辛亥革命第一槍的是湖北新軍,即受到新式教育和文化熏陶的年輕軍人。年輕學者的最大優勢是接受新思想快,形成的新想法多。這是學術發展的希望。改革開放初,湖北武漢辦了一個《青年論壇》雜志,很有影響力。之后出現了一批有影響的中青年學者。但是,學術新軍不等于學術重鎮。學術重鎮需要有標識性、重量級的學術成果作為支撐,需要具有前瞻性的規劃和一代代人接續努力。現在說到清華大學有“清華簡”,北京大學有“儒藏”。湖北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是編鐘。前不久我去一個地方的博物館參觀,其中擺設著一架小編鐘。人們一看就說不能與湖北省博相比。這就是唯一性和標識性。我們學者也要有自己的標識性身份。如一提到辛亥革命就會想到章開沅先生。作為學術重鎮要有自己的“鎮館之寶”。
要成為學術重鎮需要一種志向,用韋伯的話講,學術不僅僅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志業,希望有所作為。湖北武漢人經常會說“不服周”。這是楚人的底色,周盡管強大,但楚人不服,總想“問鼎中原”。在現代社會科學領域,中國是后起者,但可以有所作為。20多年前,“三農問題”很嚴重,也是學界的熱門問題。但當時流行這樣一句話:“中國農村在中國,中國農村調查在日本;中國農村在中國,中國農村研究在美國。”意思是日本滿鐵會社1940年代對中國農村進行了非常精細的調查,美國學者利用這一調查資料寫下專著,中國學者閱讀美國學者的著作后再做中國農村研究。這必然導致自主性的缺失。當時還沒有自主性的說法,只是意識到這一狀況可以改變。首先,我們從翻譯日本滿鐵農村調查開始,了解他們的調查。隨后,我們于2015年開啟“深度中國調查”。經過十年調查,我們的調查規模大大超過日本,僅調查報告便能出版上億字。同時積累了大量原始資料,也初步提出了一些原創性概念和觀點。接下來,我們進入第二個10年,對資料進行專題整理,并在整理過程中進行理論開發。田野調查——資料整理——理論開發構成了三個迭加階段。我們開始有了與外國學者對話交流的基礎。在特定領域,不是簡單對標外國,而是有我們自己特殊的吸引力和影響力。我們的多功能廳正在裝修中,里面有一些資料寶貝,明年歡迎參觀。中國有豐富的制度資源,只是整理和開發未能跟上,需要將制度優勢轉換為學術優勢。
三、學術個體與學術團隊
40多年前中國政治學有“北、上、漢”的說法,現在沒有了“漢”。什么原因?湖北人太聰明了。“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北方有一所大學的老學者說,千萬不要與湖北人爭,他們有九個頭。這九個頭,意味著湖北人個體意識強,整體意識弱。楚國人“不服周”,后來為什么也不得不“從周”。就在于個體再聰明,力量也有限。中國做農村研究的有個著名學者曹錦清教授,寫了《黃河邊的中國》一書,提出中國農民“善分不善合”。中國的知識分子更是如此。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個體的功利考慮。學術發展也需要以個體為單位的競爭。但是,要做成大事,特別構建學術重鎮,必須有團隊,圍繞一個共同目標相互合作,相互激勵。我們這些年的田野調查動員力量達到數千人次。個體可以產生火花,難以形成火把。
團隊是眾多人的集合,其紐帶是基本理念的認同。但學者的獨立性造成團隊合作的困難。理念分歧是正常的。能合則合,實在合不了也可以開山辟路,自立門戶,不存在學閥打壓,也打壓不了。人才是稀缺的也是流動的,誰也無法壟斷學術資源。“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各個單位“求賢若渴”。關鍵在于自己是否真的有才,真的能夠開辟出一番新天地。基于規則的學術競爭有助于學術發展。學術界“善分也要善合”,關鍵在“善”。“善”不僅是“善學”,也要“善人”。
四、學術傳承與學術創新
湖北屬于南方水系,每個個體都很聰明,能夠產生和接受許多新觀念和新想法,但缺乏北方文化的厚重感。這種厚重感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傳承形成的。20多年前,一位外國學者講,你們中國學者現在碰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時機,有悠久的文化傳統,現代化進程又有許多需要研究的問題,能夠出大學問。但能否做出大學問,也有一些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你們不太講傳承,不愿意在前人基礎上繼續前行。每個人都在登山,但難以在某個領域登上山頂,登到半路便退下來了。因為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接續前人的研究可以少走許多重復的路。所謂學術創新是在傳承基礎上的創新。沒有傳承,創新就只是一種想象。當然,傳承也只有在創新中傳承。沒有創新就會“失傳”。年輕人天生具有反權威的特點。問題在于反權威之后的權威構建。要形成讓人認可的權威,非一朝一夕之功。
人的認識來自于經驗。經驗來自于經歷。我過去對老前輩的話也不太能理解。隨著歲月的流逝,才逐漸體會到前人的許多話對于學術人生是有益的。
謝謝大家,相信各位交流收獲滿滿!
(本文是作者2024年10月19日在湖北省“文化傳承與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青年學者研討會”上的講話,經作者審訂)
文章來源:田野政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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