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劉明忠第一次見到侯海燕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
他剛結束在建筑工地十二個小時的鋼筋綁扎工作,汗水浸透了廉價的化纖T恤,在后背結出一片白色的鹽漬。工頭張胖子難得發(fā)了善心,提前半小時放工,劉明忠便決定去理個發(fā)。工地附近只有一家"靚麗造型",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洗剪吹15元"字樣。
推門進去時,冷氣撲面而來,劉明忠不禁打了個哆嗦。店里沒什么顧客,只有一個女孩背對著門在整理染發(fā)劑。聽到門鈴聲,她轉過身來,劉明忠頓時覺得呼吸一滯。
女孩約莫二十出頭,扎著簡單的馬尾,額前幾縷碎發(fā)被汗水黏在皮膚上。她不算特別漂亮,但眼睛很亮,像劉明忠老家后山上雨后積水的石洼,清澈見底。
"剪頭發(fā)嗎?"她問,聲音輕輕的,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劉明忠點點頭,局促地坐在鏡子前的轉椅上。女孩給他圍上圍布時,他聞到一股淡淡的洗發(fā)水香氣,混合著某種花香,不是那種刺鼻的香水味,而是若有若無的,讓人想湊近些聞個清楚。
"我叫侯海燕,是這里的學徒。"她一邊用梳子分開劉明忠的頭發(fā),一邊自我介紹,"今天師傅不在,我給你剪可以嗎?"
劉明忠從鏡子里看著她,喉結滾動了一下:"我叫劉明忠,在對面工地干活。"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剪短些就行。"
侯海燕的手指很靈巧,剪刀在他發(fā)間穿梭時幾乎沒什么感覺。劉明忠透過鏡子偷偷看她專注的側臉,鼻尖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下唇比上唇略厚,微微翹起。她剪得很認真,不時停下來左右端詳,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好了。"十五分鐘后,侯海燕解開圍布,輕輕拍掉他脖子上的碎發(fā)。劉明忠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fā)短了不少,顯得精神了許多。
"謝謝。"他掏出皺巴巴的十五元錢遞給她,猶豫了一下又問,"你們這兒...染發(fā)多少錢?"
侯海燕眨了眨眼:"要看染什么顏色,普通的一百左右。你想染發(fā)?"
劉明忠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后只是說:"我下次再來。"
走出理發(fā)店,夕陽正好照在對面未完工的高樓上,玻璃幕墻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劉明忠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的麥田,這個季節(jié),麥穗應該也快黃了。
之后每隔兩周,劉明忠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靚麗造型"。有時只是簡單修剪,有時洗個頭,每次都會和侯海燕聊上幾句。他知道了她來自鄰省一個小縣城,高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學理發(fā)是為了有門手藝;她也知道了他是家里的獨子,父親早逝,母親在老家種著幾畝地,他出來打工是為了攢錢回去蓋房子。
七月的一個周末,劉明忠鼓足勇氣,在理完發(fā)后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等店里其他人都走了,才從工裝褲口袋里掏出一束用報紙包著的麥穗。
"我托老鄉(xiāng)從老家捎來的。"他不敢看侯海燕的眼睛,只盯著自己的鞋尖,"我們那兒的麥子,這時候最好看。"
侯海燕接過麥穗,金黃的顏色在她掌心閃耀。她輕輕撫過麥芒,忽然笑了:"真漂亮。"
"你...你喜歡就好。"劉明忠感覺心臟快要跳出胸膛,"我...我覺得你就像這麥穗一樣..."
話沒說完,侯海燕的臉已經(jīng)紅到了耳根。她低頭擺弄著麥穗,小聲說:"我下周二休息。"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約會。城市對于兩個打工者來說太大也太貴,他們最常去的是免費的公園和河邊。劉明忠會買兩支冰棍,兩人坐在長椅上,看小孩子放風箏;侯海燕有時會帶來自制的小點心,用飯盒裝著,雖然賣相不好但很可口。
八月中旬的一天,侯海燕突然問劉明忠:"你真的想染發(fā)嗎?"
劉明忠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想。"
"為什么?工地不是不讓染發(fā)嗎?"
"是不讓。"劉明忠撓撓頭,"但我想染...像麥穗那樣的金色。"
侯海燕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可以幫你挑染幾縷,不太明顯的那種。"
第二天晚上,理發(fā)店關門后,侯海燕偷偷讓劉明忠從后門進來。她在角落的椅子上鋪好塑料布,調(diào)好染發(fā)劑,小心翼翼地將他額前和鬢角的幾縷頭發(fā)挑出來染成金黃色。
"像不像麥穗?"完成后,她舉著鏡子讓劉明忠看。
鏡中的自己確實有了些變化,那幾縷金發(fā)在黑發(fā)中若隱若現(xiàn),像是麥田里特別飽滿的幾株麥穗。劉明忠突然抓住侯海燕的手:"海燕,我喜歡你。"
侯海燕沒有抽回手,只是輕聲說:"我知道。"
"我沒什么錢,也給不了你什么..."
"我不在乎。"侯海燕打斷他,"我喜歡你頭發(fā)的顏色。"
劉明忠的染發(fā)在工地引起了小小的轟動。工友們起哄說他"騷包",工頭皺著眉頭警告他下不為例。但劉明忠不在乎,每次洗頭時看到水中泛起的金色,他就會想起侯海燕專注的眼神和她手指的溫度。
然而好景不長。九月底,侯海燕的母親突然從老家來了。她在女兒租住的狹小單間里見到了前來送月餅的劉明忠,當場拉下了臉。
"一個農(nóng)民工?"當晚,劉明忠收到侯海燕的短信,說她母親堅決反對他們交往,"她說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怎么給我未來?"
劉明忠握著手機,感覺那些金色的發(fā)絲突然變得沉重無比。他知道侯海燕的母親說得沒錯——他每個月四千塊的工資,除去生活費寄回家,所剩無幾;住的工地宿舍夏天悶熱冬天漏風;沒有社保,沒有未來。
更糟的是,理發(fā)店老板也開始給侯海燕介紹"條件好"的顧客。"那個開五金店的王老板,去年死了老婆,對你挺有意思的。"老板這樣對她說,"跟了他,至少不用再住出租屋。"
十月的第一個周末,侯海燕約劉明忠在公園見面。秋風吹落了不少樹葉,長椅上積了一層金黃。劉明忠遠遠就看到她坐在那里,身邊放著一個紙袋。
"我媽以死相逼。"侯海燕開門見山,聲音顫抖,"老板也說,如果我再跟你來往,就讓我卷鋪蓋走人。"
劉明忠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說:"我明白了。"
侯海燕突然哭了起來:"對不起...我..."
"不用道歉。"劉明忠勉強笑了笑,"你媽媽是對的,我確實給不了你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發(fā),"這個...能幫我剪掉嗎?"
侯海燕搖搖頭,從紙袋里拿出剪刀和染發(fā)劑:"最后一次,我?guī)湍阊a補色。"
那天之后,劉明忠再也沒去過"靚麗造型"。他換了個工地,開始拼命加班,把金色的發(fā)絲深深藏在安全帽下。只有晚上回到宿舍,洗完臉對著裂了縫的鏡子時,他才會讓那幾縷金發(fā)出現(xiàn)在鏡中,像是珍藏的秘密。
三年后的春節(jié),劉明忠在商場偶遇了侯海燕。她挽著一個中年男人的手臂,穿著質(zhì)地良好的大衣,頭發(fā)燙成了時髦的波浪。兩人目光相遇的瞬間,侯海燕明顯僵了一下,隨即假裝不認識般移開視線。
但劉明忠看到了——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和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水光。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早已恢復黑色的頭發(fā),只有他知道,在抽屜最深處,一個小鐵盒里還躺著幾縷被剪下的金色發(fā)絲,像一束永遠不會成熟的麥穗。
走出商場時,雪開始下了。劉明忠站在路邊,看著雪花落在手心,瞬間融化。他突然想起那個夏天,侯海燕第一次給他染發(fā)時說過的話:"金色最適合你,像陽光下的麥田。"
而現(xiàn)在,麥田荒蕪,陽光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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