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外寒山腳下,古運河蜿蜒而過。河畔有座年久失修的"清虛觀",觀后三間茅屋隱在竹林深處,住著一位落魄畫師,姓顧名子清,字子澄。此人年約三十五六,生得清癯俊朗,眉目疏朗,一雙眼睛尤其明亮,顧盼間似有光華流轉。雖衣衫襤褸,卻掩不住骨子里的書卷氣。
顧家本是金陵望族,曾祖父顧愷之更是南朝畫圣,傳下《女史箴圖》《洛神賦圖》等絕世名作。傳至子清父親這代,因卷入朝堂黨爭,被貶嶺南,家道中落。子清十歲那年,父親病逝途中,臨終前將一支狼毫筆和半部《顧氏畫譜》塞入他懷中,氣若游絲地囑咐:"此筆...此譜...顧家...根本..."
隆冬臘月,顧子清蜷縮在四面透風的茅屋中,呵氣成霜。案上攤著最后一疊宣紙,硯臺里的墨汁已結了薄冰。他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望著未完成的年畫發愁——這是答應給城里王員外家畫的《五子登科圖》,若明日不能交貨,便拿不到酬金,這個年關就更難熬了。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門外忽然傳來清朗的吟詩聲。顧子清一怔,這聲音似曾相識。推開吱呀作響的柴門,但見一位白發老道立于雪中,背負青囊,手持拂塵,道袍飄飄,正是三年前在黃山有過一面之緣的玉真子。
"道長怎知貧居在此?"顧子清連忙整衣施禮,袖口露出的棉絮在風中顫動。
玉真子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道泛黃的符紙:"三年前黃山云海一別,貧道曾說'他日若遇困厄,可焚此符相召',顧居士莫非忘了?"
顧子清面露慚色:"家貧如洗,連香燭都..."
老道不待他說完,徑自入內,從青囊中取出紫銅香爐、朱砂符紙,在破敗的供桌上設起法壇。只見他掐訣念咒,香爐中青煙裊裊升起,竟在空中凝成一副山水畫卷。顧子清看得目瞪口呆,忽見老道指向他案上未完成的《鐘馗捉鬼圖》:
"顧居士可知,你祖上這支'點晴筆',本非人間凡物?"
顧子清聞言大驚。這支狼毫筆確是祖傳,筆桿烏黑發亮,入手溫潤如玉,筆尖常年如新,從不褪毛分叉。他自幼用此筆作畫,只覺得心應手,卻不知有何奇異。
玉真子取筆在手,對著燭光細細端詳。但見筆桿內側竟有極細的金絲紋路,在火光下若隱若現,組成符箓之形。
"此筆乃昆侖山千年雪狼尾毛所制,筆桿是雷擊桃木,曾被張天師施法開光,能通陰陽兩界。"老道說著忽然蘸墨,在顧子清未畫完的鐘馗眼上輕輕一點。
霎時間,滿室生風,燭火驟暗。那畫中鐘馗須發皆張,雙目如電,腰間寶劍竟錚錚作響,似要破紙而出!顧子清驚得倒退三步,撞翻了身后的條凳。待定睛再看,畫作已恢復如常,唯有鐘馗雙目炯炯有神,比先前生動百倍。
"此即'點晴'真意。"玉真子將筆放回案上,"顧居士祖上為避禍端,故意將畫譜殘缺。今日機緣已至,貧道當為你補全。"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冊薄絹小卷,展開一看,正是《顧氏畫譜》遺失的下半部。顧子清雙手微顫,小心翻閱,內中記載的盡是"引魂""化物""畫咒"等匪夷所思的畫技秘法。其中一頁詳細記述"點晴術":以朱砂混合晨露點睛,可使畫中物顯形;若摻入畫主毛發指甲,更能引其魂魄暫駐。
"此術大傷天和,望慎用之。"玉真子臨走時再三叮囑,"尤其不可為權貴作'壽圖',切記切記!每用一次秘法,畫師便減壽一紀。"說罷指了指譜末一行小字:"畫虎畫皮難畫骨,畫人畫面難畫心。"
開春后,顧子清搬回城中,在觀前街開了間小畫館,取名"點睛軒"。因技法超群,很快聲名鵲起。但他謹記玉真子告誡,只接尋常書畫,從不動用秘術。
清明這日,細雨如絲。顧子清正在館中臨摹《蘭亭序》,忽聞門外哭聲哀切。探頭望去,是個素衣少婦,手牽個總角孩童,在對面棺材鋪前啜泣。那婦人約莫二十五六歲,雖荊釵布裙,卻掩不住清麗容顏,此刻哭得梨花帶雨,令人心碎。
"那是新寡的陸娘子。"隔壁茶肆的王婆子湊過來低語,"她家相公是個秀才,昨日暴病身亡,留下孤兒寡母,連棺材錢都湊不齊。"
顧子清惻隱之心大動,上前詢問才知,陸秀才生前最遺憾是未能給五歲的兒子留下畫像。望著孩童懵懂的眼神,顧子清忽然做了個決定。
"娘子若不嫌棄,在下愿為陸秀才畫幅遺容。"
陸娘子感激不盡,將顧子清引至家中。靈堂簡陋,一口薄棺停在正中。掀開蒙面白布,但見死者面色青灰,約莫三十歲年紀,眉目間猶帶書卷氣。顧子清取出點晴筆,按畫譜所載"引魂法",先讓陸娘子詳述丈夫容貌特征,又取亡者一縷頭發燒灰和入墨中。
揮毫時,他默誦真言,但見筆下人物漸顯生氣。畫到雙眸時,忽有一陣陰風穿堂而過,燭火搖曳間,畫中陸秀才竟微微含笑!陸娘子見狀,驚呼一聲"相公",當場昏厥。醒來后堅稱聞到丈夫常用的沉香氣味,還能說出畫中未畫到的耳后一顆小痣。
此事傳開,顧子清"神筆"之名不脛而走。此后常有富戶重金求畫,但他只肯為貧苦人家畫遺容,且分文不取。
端陽節前,一隊官兵突然闖入點睛軒,不由分說將顧子清"請"到宰相府。原來秦檜之孫秦塤聽聞"神筆"異事,要為祖父七十大壽準備賀禮。
宰相府花廳內,秦塤錦衣玉帶,正把玩著一枚和田玉璧。見顧子清進來,眼皮都不抬:"顧畫師,久仰了。本官要你畫幅《彭祖壽星圖》,需畫得壽星如活人般精神。銀錢嘛,好說。"
顧子清想起玉真子叮囑,婉言推辭:"在下只會畫尋常人物,恐負大人厚望..."
"放肆!"秦塤拍案而起,玉璧在案上砸出清脆聲響,"給臉不要臉!來人,把他押入地牢,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放人!"
陰暗潮濕的地牢中,顧子清度日如年。這夜忽聞鐵鏈聲響,抬頭見是個佝僂老獄卒,提著食盒進來。
"顧畫師快吃吧。"老獄卒聲音嘶啞,遞來的饅頭里竟夾著張字條,"吃飽了...才好上路。"
顧子清借著微光一看,字條上寫著:"秦大人已下令,若明日再不答應,就讓你'暴病而亡'!"落款是個"陸"字。
生死關頭,顧子清忽然想起畫譜中"畫咒術"一頁。次日秦塤來問,他假意應允,但提出三個條件:一要用特制顏料,二要清靜獨處,三要七日后子時開光。
秦塤大喜過望,當即應允。顧子清要來朱砂、雄黃、珍珠粉等物,又借口需"貴人氣息",取得秦檜常服的丹藥粉末;再以"凝聚福壽"為由,取來秦府祠堂香灰。作畫時,他按"畫咒術"所載,在彭祖衣紋中暗藏"奸佞"二字,在壽星額頭皺紋里隱繪"禍國"圖樣,又在祥云深處畫了個吊死鬼。
第七日深夜,秦府張燈結彩,秦檜端坐中堂,滿座皆是當朝權貴。子時一到,顧子清點晴提筆,在畫中彭祖雙目各點一下。霎時間陰風大作,畫中彭祖竟眨了眨眼!滿座賓客嘩然,秦檜更是喜得離座細看。
就在此時,畫中彭祖突然變作骷髏相,壽星拐杖化為毒蛇,祥云深處的吊死鬼飄然而出。滿堂燭火盡成碧色,照得眾人面如鬼魅。秦檜大叫一聲,仰面跌倒,從此一病不起。
趁著大亂,顧子清逃出相府,連夜離開臨安。回到姑蘇茅屋,他驚覺點晴筆筆尖竟滲出暗紅液體,在宣紙上洇出猙獰鬼面。次日聽聞秦檜暴斃,秦塤以"妖術害命"為名,正四處通緝他。
正當惶惑之際,玉真子飄然而至。老道嘆息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你雖為民除害,但擅用畫咒,已損陽壽。"說著取過點晴筆,輕輕一折,筆桿竟流出血色液體!
"此筆飲過太多魂魄,已成妖物。"玉真子將斷筆收入青囊,"貧道當帶回龍虎山鎮押。"臨行贈他一卷《養性延命錄》,"好生修習,或可補回壽元。"
三年后,有人在終南山見到一位青衣畫師,形貌酷似顧子清。據說他作畫從不用筆,手指蘸墨便能揮灑云煙。而秦塤則在秦檜死后失勢,流落街頭,終日對著一幅空白畫卷喃喃自語,說畫中有人要索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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