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虎耳草
黎荔
虎耳草是我見過最萌的植物,因其葉圓大、形如虎耳而得名,個人感覺它可可愛愛的。如果你見過這種小草,就知道它的葉片極為特別,一莖一葉,葉子心形,邊緣有細致的小齒,正面翠綠作底,白色的長條斑紋,背面紅紫色。葉片大小近似銅錢,又像是小荷葉那般圓潤,而從整體輪廓看,竟與老虎的耳朵極為相似,這也是它得名“虎耳草”的緣由。老虎的屁股摸不得,那就摸老虎的耳朵吧!摸摸這植物界難得的小可愛,那毛茸茸的葉片摸起來熱乎乎的,也許因為毛茸茸,所以給人熱乎乎的錯覺,確實有小動物的質感。
自從看了沈從文先生寫的《邊城》,我便認識了虎耳草,書中的翠翠在夢里采摘了虎耳草。這是《邊城》最美妙的細節,情竇萌動的純真少女翠翠,在追求她的少年儺送為她唱山歌的朦朧月夜,“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翠翠在夢中恍兮惚兮采摘虎耳草,這株小小的植物承載了她懵懂的愛情,以及對美好未來的憧憬。閱讀《邊城》,總有什么是永遠不能用語言進行實實在在的描述的,就是那個氛圍,人世遼遠,歲月悠長,湘西山水青翠,煙雨氤氳如霧,沈從文的文字如罌粟般使人昏昏欲睡。讀者一進入《邊城》,將會由始至終甘心情愿或不由自主地任它所迷亂,被帶到一種明凈又虛茫的氛圍中。
《邊城》中,沈從文將自然寫成一個浸透感情的旋律波動:邊城女兒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她鎮日長閑在大巖石上曬太陽,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在深翠逼人的兩山間拉船過渡,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的虎耳草,在溪河上、渡船上悲欣交集地生息……翠翠自然純樸又空靈縹緲,整個環境安寂又澄澈,仿佛只有暴風雨才能撼動邊城世界的悠長夢寐。如果要用什么景物點綴在翠翠的身邊,當然要符合翠綠的自然之色,所以除了渡船下豆綠色的河水,清澈純凈,不染塵灰,翠翠身邊還有許多郁郁蔥蔥的植物:篁竹、胡蔥、青豆、青桃……還有懸崖上的虎耳草。
虎耳草廣泛分布于華東、中南、西南及河北、陜西、甘肅等地,喜陰涼潮濕、土壤肥沃的環境,常生于海拔400-4500m的林下、灌叢、草甸和蔭濕巖隙。如果你想去尋它,摸摸它的耳朵,可以去林下、灌木叢,草甸和陰濕巖縫碰碰運氣,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但是,應該我們尋到的虎耳草,都不及《邊城》中的虎耳草,因為那是翠翠的虎耳草,夢中的虎耳草。
夢外,翠翠大清早提著籃子去小山后掘竹鞭筍,帶回的除卻十來根小小鞭筍,還有一把大的虎耳草。在《邊城》的字里行間呼吸領會,我想象虎耳草在湘西的雨季里,會格外茂盛起來。溪邊、石隙、河岸的陡坡上,處處皆可見它一片片圓而帶心形的葉子,俯仰在濕潤的泥土里。葉背一層白茸茸的細毛,濕氣凝成了水珠,便綴在絨毛間,顫巍巍地發亮,如無數微小眼睛,靜默地觀望著這風雨飄搖的世界。
翠翠在溪邊洗菜時,應該常常能看見這種草。她蹲下身子,目光從菜葉滑至溪畔,只見虎耳草繁密地長在濕潤的石縫里,葉片厚實而碧綠,葉緣微微卷曲,顯出一種飽滿的生命力。有時,她忍不住伸出濕漉漉的手,輕輕撫過那葉背的絨毛,茸茸的觸感竟仿佛透過指尖,直抵心尖,癢絲絲的。翠翠便悄然縮回手,垂了頭,耳根處微微泛起一點紅暈來,仿佛被人窺破了心底潛藏的秘密——那草葉的茸茸,竟仿佛一種羞怯的體觸,在無聲無息間叩問著少女初萌的情懷。
河岸邊上,虎耳草也生得尤為繁盛,它們依偎在粗礪的石塊間,無論風起浪涌,只管安穩地守住自己足下一方微小的泥土。葉面上密布著細小的脈絡,如一張張無聲的網,濾過喧囂的風聲雨聲,只留下溪水長流的絮語;它們那不起眼的小花,白色里透出微紅,一簇一簇在綠意中探出頭來,不張揚,也不瑟縮,只是寂靜地開落——仿佛時光的節拍,只在無人注目處默默點檢著生命。若逢連日陰雨,溪水漲滿,渾黃的浪頭拍打著岸石,虎耳草便整個浸在渾濁的水里了。浪退之后,葉片上沾滿泥點,濕漉漉地貼伏于石面,然而不過幾日,待到陽光刺破云層,葉子便又舒展開來,洗去泥痕,依舊青翠照眼。生命之韌,便在這泥水沖刷與陽光救贖之間,往復顯現,無懼無驚,只管生息。
記得汪曾祺回憶沈從文的文章不少,其中一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篇名當然來自張充和用小楷為沈從文寫的挽辭:“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寫沈從文少數民族血液里的蠻勁,寫他凡事的“耐煩”,寫他對家鄉的感情,他的交游,他對文物的癡心,他日常生活的樸素,最后寫到他極為簡單的喪事。末了話鋒一轉,思緒似乎很突兀地跳到一種草上:“沈先生家有一盤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盤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據說汪曾祺提到的那盤虎耳草,是沈從文從家鄉帶回的,在北京的家里長得很好。田時烈《家鄉人迎葬沈從文》一文中專門寫過,沈從文一九八二年回家鄉鳳凰,小船在杜田的涼水井旁邊靠岸后,沈從文上岸去看了虎耳草,“井旁巖壁上長滿了茸茸的‘虎耳草’,沈先生告訴我們‘虎耳草’很能適應各種土質,開小白花,是消炎去毒的一種好藥。”也許在沈先生心目中,這可可愛愛的虎耳草,就是翠翠的小小生命的化身。山野女兒翠翠,本身就如這自然之物那樣單純自在,天真活潑。我猜在沈先生的精心照顧下,他家的虎耳草葉子長得胖墩墩的,繁盛無比,四處蔓延,把花盆的泥土遮得嚴嚴實實。長著長著,虎耳草有花苞了。不久虎耳草開出了一朵花兒,觀賞清新小白花的同時,沈先生也會輕柔地摸摸虎耳草(老虎的耳朵)吧?尤其當他的手指觸碰到葉背茸毛上微顫的水珠,就如同沉靜而執拗的淚滴——浸染著人間歲月里的凄清與希望,也浸染著他無法言說、卻兀自生長的心事。
日子過去,生命如草,枯榮有時,湘西故鄉終究再沒有等到那個赤子的歸來。只有高高的山崖石隙里的虎耳草,年復一年,依舊在風雨里生長著,翠綠依然。虎耳草不言語,卻以最樸素的榮枯輪回,默默告諭著這世間恒常與變幻的哲理。草葉無眼,卻仿佛比人看得更遠:生命之存在,不在風浪中隨波逐流,而在根須緊握泥土的那份寂靜里,在無言的綠意中,安然迎送人間的風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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