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經營農場,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加拿大的農場主,可能是從國內移民來的,也可能是本地世代務農的歐裔家庭。他們的節奏、困境與收獲,也許能為我們這些身處城市、常感疲憊與焦慮的人,提供另一種解答。
這篇長文是我正在進行的“加拿大農場主系列”第一篇,我將陸續采訪散布在加拿大各地的農場主,講他們的故事,也分享他們對自然、勞作、家庭、孤獨的理解。
不是所有離開故鄉的人,最終都會走進城市。也有人,像付德超,從中國河南的一個小村莊出發,靠知識改變命運,最終來到加拿大的草原上,重新和土地站在了一起。
他曾是化學博士,也曾是北京的創業者,命運無數次改變了他的方向。后來,他成了加拿大草原三省上為數不多的華人農場主,在風大雪厚、地廣人稀的薩斯喀徹溫省,經營著上萬畝土地,種麥、種豆、種菜花,春耕秋收,看天吃飯。
歲月像是繞了一個圈,把那個從書本中突圍的農村孩子,又送回了田野。只是這一次,換了一片大陸,也換了一種命運。
如今的付德超,是加中農業促進會理事長,陽光農場的經營者。他和風打交道,和雨水講條件,和鄰居一起修機器、談天氣。他的身影,已然融入這片遼闊的土地。
1
付德超出生于1960年代的河南農村。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貧困線上掙扎。冬天沒有棉衣,鞋是母親納的布鞋,一旦下雪就濕透,走幾步就凍得腳麻。家里缺油缺蛋白,孩子們多是黃頭發、大肚皮,典型的營養不良。但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卻意外地長得極高,成年后個頭接近一米九。村里人都叫他“大付”,這個外號一直跟著他,直到移民加拿大后,朋友們依然這么稱呼他。
1979年,高考恢復后的第三年,他考上了大學。從此一路讀到南開大學的博士,用時整整十年。
1989年畢業后,他進入深圳的南海石油公司。雖然名義上是石油公司,實際上既沒有油田也沒有煉廠,只能靠自主研發洗滌劑、潤滑油等產品維持運轉。他在那里做過研發,也跑過銷售,摸索過市場。
幾年后,他去了北京,嘗試創業,在建材城經營涂料生意。
那時候,大付的生活幾乎被應酬填滿,每天都在奔波,顧不上家人。兒子對下棋感興趣,他棋下得也不差,原本是個可以一起安靜坐下來的父子時光,但他實在抽不出時間,只能讓兒子去報名參加棋藝班。
他的妻子出生在陜西,大學學的是文科。兩人在深圳相識、成家。相比之下,太太對出國一直更為積極,而付德超本人當初對出國并無明確意愿。
那幾年,身邊很多人都在辦理移民。他也動了心,加上當時在北京做涂料生意并不順利,便順勢提交了申請。這一步,其實和當年離開莊稼地上大學一樣,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嘗試。
1999年,加拿大向中國開放技術移民。他有化學博士的學位,得以順利移民。溫哥華是第一落腳點,因為那里有老同學可以接應。剛來時最難的是錢——北京的房子賣了幾十萬人民幣,換算下來也不過幾萬美元,根本就不夠花,也不敢花。他和妻子的當務之急是找工作。
妻子最先找到工作,打一份小工,每小時7.5加元的工資,頭幾個月就靠著這份收入支撐著全家的生活。后來,大付也在一家化學公司找到了對口崗位。
這一做,又是十年。
2010年,大付突然病倒了,病得不輕。他不得不停下工作。那段時間,有朋友說,薩省的土地很便宜,何不去看看,搞個小農場,養身體,也換個活法。
他猶豫了一陣,最后和幾個朋友一起去了。一到那兒,一望無際的田地讓他怔住了。那是他從未擁有過的遼闊,童年時的饑餓、拮據、緊張,仿佛突然被某種東西一股腦喚醒了。他站在風里看著那片地,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悲涼,但有一個念頭特別清晰——有了這片地,就再也餓不著了。
于是他留下了。也許是氣候、水土,或是簡單的飲食習慣適合他,身體狀態竟然慢慢好轉了。人也變得安靜,整日和土地打交道,看莊稼出苗,看四季輪換。
其實那幾年,薩省的農業正處在低谷。農產品價格低迷,很多農場主撐不下去,開始拋售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掛在市場上,價格跌得厲害。大付原本只是來養病的,倒沒想過真去種地,倒是他的大兒子聽說這事后特別興奮,天天攛掇他:“爸,這地一定要買下來,錢不夠咱借也得買,錯過這機會就沒了。”
2011年,終于下手了,買了一塊地,11000畝,差不多是1000個足球場那么大,花了56萬加元。其中一半是貸款,手續意外地簡單。那時候加拿大對農業扶持力度很大,農業貸款幾乎是白送,年限長達99年,沒有利息,也不要求你有什么職業背景或收入證明,基本上你愿意種,就能貸。
那幾年,一些中國人也聞風而至,大舉買地。但他們多數不親自下地,而是將農場變成資本運作的工具。地價飛漲,當地人很憤怒,最后政府收緊政策,把貸款通道徹底關死了。
2
一開始大付父子連播種都不會,所有農活全是跟著別人一點一點學的。他們能趕上貸款政策的紅利,趕上地價的上行周期,這些是運氣。但更重要的,是人。
鄰居幫了很多忙,薩省農民的淳樸讓大付感慨良多。但最讓他意外的,是當地的縣長,Richard,他本身也是個農民,只是兼職管理政務。他沒事就開車來地里看看,問大付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后來,大付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就問他為啥對我們這么好?縣長說:“我不是在幫你,是在幫你兒子。你兒子肯種地,我們這兒六十歲以下的農民已經不多了。來了一個年輕人,肯彎腰下地,我當然得想辦法幫他。”
那一刻,大付挺震撼的。和他在河南小時候經歷的農村相比,這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在這里,政府不是來管你的,而是真的在扶你托你。
對大付本人來說,在加拿大做一個農場主,和他殘留在記憶中河南農村的種地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加拿大,農業高度機械化,人工勞動幾乎被設備取代。他笑稱,在這兒當農場主,只需要知道哪是麥苗、哪是雜草,知道什么種子埋下去會發芽,地就能種起來。但話雖這么說,他卻一點不覺得這份工作輕松。在他眼里,“農場主是一個萬能人”。
從最基礎的駕駛技能說起,在加拿大,只要持有一級駕照,就可以開巨型卡車,這在別處已是一份體面的職業,而在農場主這兒,只是日常操作。除了各種型號的拖拉機、收割機必須了如指掌,還得會修、會保養。近年來,無人機、精準噴灑系統等高科技裝備也逐漸成為標配,農場主也得跟著不斷學習、升級。
而農場也是一門生意。在加拿大,糧食是可以賣期貨的。在經營的第一年,大付試著用期貨交易來賣糧食,播種時就將未來的收成賣了出去。結果當年秋天收購價上漲,他們雖然保本,卻錯失了一筆可觀的利潤。這次經歷讓他明白,農場主不僅要會種地,還得看盤面、讀數據,做的是綜合判斷力極高的工作。
“我們理念中的農民,往往是文化水平低、靠體力吃飯的人。但在這里,農民要掌握的知識面遠比我們原先理解的多得多。很多所謂高級職業的技能,在這兒不過是農場主的基本技能。”
3
為了生活便利,大付在薩省首府里賈納買了一套房子,農場離那里約有80公里。每天早上,帶上食物,出去一天,晚上再回來,生活簡單而規律。
薩省的夏天日照時間長,早上五點多天就亮了,一直到晚上九點多才天黑。這一季是最忙的時候。播種期集中在五月和六月幾天里,時間窗口極短,一旦錯過,整年都要受影響。那幾天,他恨不得不睡覺,白天干,晚上繼續干。農機裝備了大燈,夜間也能作業。播種時,感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得累趴下才甘心停下來。
但收割又不同。因為夜里有露水,潮濕,機器進地后容易卡住糧,不僅效率低,還可能損壞收割機。所以秋收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爭分奪秒地搶時間。整個收割期里,他和三個兒子幾乎可以包下全部工作。實在忙不過來,就臨時雇上兩名幫工。
冬天相對清閑。雖然田里不忙,但也不能完全歇著,因為設備要保養,有時還要處理賬務和來年種子的預訂。
相比城市的四季如一,農場的生活是跟著天光與土壤走的。沒有明確的上下班時間,也沒有假期的概念。但節奏清楚,身體知道該什么時候動,什么時候歇,土地也會用收成告訴你這一年到底過得怎么樣。
剛到薩省時,付德超對加拿大農業的認知幾乎是一片空白。他過去在中國農村積累的有限經驗、方法,在這里幾乎派不上用場。一切都得重新學習。
薩省的面積是四個河南省的總和,人口卻不到110萬,相當于中國一個縣的人口。地廣人稀,鄰居之間的距離以公里計,十公里之內有人家,就已經算是近鄰。在這樣的環境里,人和人之間更依賴彼此,這不是出于社交,而是出于求生。
如果車子陷入溝里,周圍的農民要是知道了,哪怕手里農活正急,也會開著車過來幫忙拖車。
有一次,他的弟弟在農場幫忙時受了傷,才真正感受到偏遠地區醫療資源的緊張。鎮上只有一個衛生室,平時只有護士值班。護士能做最基礎的包扎和判斷,如果需要醫生,不是病人去找醫生,而是由她決定是否聯系醫生,甚至是否啟動直升飛機的醫療救援。一次,鄰居突發心梗,政府的直升機二十分鐘就趕到,把人救了回來。后來那位鄰居說,自己已經被直升機救過兩次了。這些醫療費用全部由政府承擔。
薩省的冬天極冷,最冷時可達零下五十度,但沒有人凍死。當地人常說,沒有不合適的天氣,只有不合適的穿著。這里,每戶人家都習慣性儲備足夠一周的食物,風雪來時窩在屋里,政府的鏟雪車會在風雪結束后第一時間清理主干道,生活從不因此停擺。
4
但真正讓大付感到震撼的,是這片土地上的農業邏輯。
起初他仍本能地帶著中國農村的思維方式來管理農場,但很快發現處處不通。首先是耕種方式。在中國,不翻地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在薩省,翻耕被認為是破壞性的操作。當地人推崇免耕,即不翻地,直接在前茬作物殘體上播種。這種方法可以有效保留土壤表層結構,減少風蝕,維持微生物和蚯蚓的生存環境。有人告訴他,薩省至少有六十年沒有大規模翻耕土地了,但土壤并未退化,相反更健康。而中國的沙塵暴,部分根源正是來自于對土地的深耕濫翻。
中國農民覺得翻耕是必須的,但實際上它代價極高,不僅耗費大量柴油,還會破壞土壤結構,導致板結。加拿大農民講的是順勢而為,能不動的就別動,不去打擾,是一種尊重。
農業的終極目標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大付經常思考。是最大限度地從土地上壓榨價值?還是留給下一代一塊健康的、可以繼續耕作的農場?”
在他的家鄉,為了保產可以抽干地下水,小時候兩米就能打出水的地方,如今打一百米也難覓水源。而薩省,地下水位依舊穩定,不是因為這里更富裕,而是因為制度和文化不允許透支未來。
當地農民不會為了追求高產而濫用農藥化肥,也不會為了眼前方便去破壞自然結構。有華人買下農場后,想填掉地里一個礙事的水坑,結果被周邊農民質疑,“它比你來的早,怎么就礙事了?
在這片土地上,自然不是可以隨意征服的對象,而是需要共處的生命體。
因為種種原因,中國農民習慣從每一寸地里榨取最高產出,加拿大農民卻更看重長期平衡。這也是為何他們很少在地里施重肥、打毒農藥,寧可產量少一點,也要保住土壤的活性。
你想的是賺一季錢,還是傳一塊地給下一代?這個問題,大付如今早有答案。
在薩省,農業不僅是生活方式,更是一種產業形態。
這里地廣人稀,人均土地占有量極高,農場普遍規模化、設備大型化、管理高度自動化,加之低人口密度,整體勞動效率遠高于中國農村。
與其說是農民,不如說是農業資本家。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戶人家,其農場也往往擁有幾百萬加元的設備資產和清晰的經營賬目,運行方式更接近一家中小企業,而非傳統意義上的種地糊口。
這種產業結構帶來的最直觀結果,是極低的單位生產成本。以小麥為例,薩省的農民如果能賣到五毛錢一斤,已經非常滿意了。而在河南,即使小麥賣到一塊多,農戶也未必能真正賺到錢。兩者差距背后,不只是價格,而是體制、方式與效率的全面差異。
更重要的是,加拿大的作物產量雖然不高,但品質出眾。他們不追求“N連增”,而是慢慢地種、合理地管,土地不過度施壓,作物可以悠悠然地生長,這樣種出來的糧食當然也更健康。
中國之所以要對加拿大小麥征收高額關稅,正是為了抵擋這種低成本高品質的產品對國內市場的沖擊。
5
很多人以為在國外種地是件輕松賺錢的事,但在大付看來,這并不準確。
在加拿大做農場主,是苦樂參半的職業,需要運氣、知識、技術,也需要對不確定性的長期忍耐。表面看,它充滿詩情畫意,但實際上它更像是一門高風險高投入的生意。
“不是輕松賺錢。”他說,“養活一家人是可以的,但前提是你有一定的規模。”農場經營的難度,不在日常勞作,而在不確定性。農業受自然影響極大,加拿大糧食大部分依靠出口,收入高度依賴國際市場的糧價波動。如果哪一年俄羅斯、巴西也大豐收,加拿大的糧價就可能暴跌,甚至賠錢。
有一年病蟲害來得早,農藥使用受限,眼看著地里出問題,卻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損失掉一季收成。
2017年,薩省大面積干旱,大付的農場也未能幸免,當年虧損嚴重,是這十幾年里最難的一年。
大付的大兒子是全家里最熱愛農業的那一個,也是最早鼓動父親購買農場的人。從學習耕種到投入管理,他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與情感。那一年,他投入最多,種得最勤,賠得也最慘。
這次打擊幾乎壓垮了他。那年之后,他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能緩過來。
十幾年農場經營下來,大付真正想放棄的時候并不止一次。有兩年,他差點就準備收攤了。好在拉長周期看,還是賺的多。尤其是2022年,全球因俄烏戰爭導致農產品緊缺,而加拿大正值豐收,那一年幾乎賺了十年的錢。
俄烏戰爭對整個薩省的農業都是一個極大利好。一個七十多歲的本地農場主對大付說,他種了一輩子地,只贏過三次,這就是一次。
疫情那兩年,也是薩省農民最好過的光景。通貨膨脹嚴重,但農民反而成了受益者,因為他們正是通脹的源頭,他們賣的糧食,也是最底層的原材料。更重要的是,加拿大農民不受邊境封鎖影響。別人不能跨境,他們可以。一個配件壞了,必須從美國買,就可以豁免出入境限制。
賺了錢之后,農民也會消費。換臺新的皮卡、更新農機設備、加蓋糧倉,這都是常態。冬天去外地度假,更是一種普遍生活方式,那也是屬于農民的犒賞方式。
在付德超看來,土地從來不是單一的概念。它既不是純粹的資產,也不僅僅是一種生產工具。對他來說,經營農場,是三樣東西的疊加:工作、生意與生活方式的完美結合。
“土地很特殊,”他說,“它是一種優質資產,是資產配置的一部分;它也是最基本的生產工具,是農場不可或缺的組成;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種生活方式。”
在這片土地上,擁有一片良田,他可以笑看風云變幻。
6
他最喜歡的那塊地,是房子所在的高地。那是一處地勢略高的小丘,站在屋前,整片田野盡收眼底。天氣好的時候,視野可以一直延伸到地平線。
每年莊稼盛開的時節,成片的油菜花和豆科作物交織在一起,黃綠交錯,在陽光下泛出微微的光暈。風一吹,整個地面像水一樣起伏,像是一片無聲的浪潮從遠處緩緩涌來。站在那里,會生出一種幻覺,不是你在看土地,而是土地在呼吸、在回應你。
陽光、空氣、視野、安靜,這四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成為他心中理想生活的全部定義。沒有城市的噪音,也沒有人來人往的喧囂,只有風吹草動和偶爾幾聲鳥鳴。
他說自己不怕寂寞。相反,那種沒有光污染的夜晚,反而讓他覺得踏實。站在院子里,抬頭就是鋪滿整片天空的星海,清晰到可以數星座的輪廓。有時候還能看到極光,像水墨一樣在天上暈開,遠遠比照片里壯觀得多。
城市里永遠看不到這樣的夜空。
有時候,夜晚風很大,草在院子外面來回擺動,像是在低聲說話。他就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天,什么也不做。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和這片土地之間,不再有任何陌生感。
他們現在經營的農場,前任是一位德國裔老農,靠這塊地養大了四個女兒。交接那年,老農夫對他說:“我們一家在這片地上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現在,輪到你們一家了。”
那一刻,付德超心里很有觸動。老農夫不再經營農場的原因,是四個女兒都上了大學,家里成了空巢。他覺得,也該退休了。頭三年,他們夫婦每年都會回來看看,關心有沒有遇到困難。如今他們依然住在附近,有幾百萬的收入,卻租房住,不置產業,也不外遷。那種人和土地的關系,跟他過往熟悉的世界很不一樣。
“他們更重過程,我們更重結果;他們更在意土地,而不是擁有土地。”他說。
在中國,土地意味著身份與資源。而在加拿大,許多農民更傾向于租地種植,不執著于所有權,但深切地珍惜使用權所帶來的人與自然的鏈接感。他們和土地相處的方式,更像是合作,而非控制。
這些年走下來,付德超逐漸理解這種關系。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他經歷過高峰與低谷,看到過孩子的投入與失落,也慢慢讀懂了農場的節奏。他開始相信,有些價值,不是通過收益表來衡量的,而是藏在一代人又一代人接手土地、走進田野、看天吃飯的生活之中。
大付的另外兩個兒子,也曾在農場生活,一起做過農活。但后來,他們還是選擇了離開。
其中一個原因,是家庭內部對生活方式的分歧。大付的太太始終對薩省的農場生活不感興趣。那里的孤獨、節奏、社交的缺失,對她而言是一種壓抑。她希望孩子們有更多選擇,也更適應城市生活的節奏和環境。因此,在孩子們成長過程中,她傾向于引導他們離開農場,進入更開放多元的空間。
最小的兒子從小在城市長大,后來考入安省的大學求學。太太因工作調動,也逐漸將生活重心移到了東部。老二則在薩省完成了大學教育。
四五年時間里,家人陸續分批離開了農場。那個曾經承載一家人共識與奮斗的土地,逐漸只剩下付德超一個人在堅守。
“很正常。”他說,“當地農民家里,也有人離開了土地,總會有人回來。”他不對未來做階段性的預期,更不強求子女一定要回來接手。他明白,這代人與下一代之間,對土地的理解方式終歸不同。
至于農場的未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雇人托管是一種可能,逐步退出日常管理,讓土地進入新的生命周期。畢竟,加拿大農場斷代的問題雖不罕見,卻也并未構成真正危機。
如今的農業,機械化程度極高,一位七八十歲的老農照樣能獨立駕駛現代化拖拉機作業;而土地本身,也很少真正流入市場,大多數還是家族內部代際傳承,五代、六代,延續至今。國家在政策層面也始終鼓勵傳承,給出稅務、貸款等多方面的支持,以維系農業生態的連續性。
“能不能有人接手,不是問題的核心。土地不會輕易斷。總會有人回來,或者另有人開始。”
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有些關系不是一代人就能說清楚的,也不是一代人就能決定的。
7
在十幾年的農場生活中,付德超幾乎沒有感受到文化上的隔閡。相反,他始終覺得當地人友好、包容,不論膚色,不論出身。真正困難的,不是文化沖突,而是孤獨時刻的心理承受力。
最孤獨的階段,是2017年農場虧損之后。那一年,全家人都受到了打擊,太太和孩子動了離開的念頭,農場變得沉寂。他卻沒有動搖,“我挺愿意融入那個環境。”他說,“天地之間只有我,人變得無限渺小,但心也變得寬廣。沒了傲氣,也沒了抱怨。”
那種遼闊和沉靜,不是一種苦,而是一種洗禮。
白天他在田間駕駛拖拉機,夜晚一個人坐在廚房里吃飯,聽著本地電臺播報天氣、作物行情、城里舉辦的集市通知。有時開車繞地邊巡查一圈,天邊亮著霞光,風吹著麥苗,他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是完全的一個人,但卻并不感到恐懼。
偶爾遇上下雨天,他就會去鎮上的小酒館坐坐。酒館不大,里面擺著幾張木桌,熟客們喝著啤酒、聊著天氣。他坐在吧臺邊,不急著說話,只聽他們講莊稼、講機器修了幾天才修好,講哪個鄰居的牛跑丟了又找回來。他不屬于他們的過去,但在那樣的時刻,他感覺自己確實又是他們的一份子。
有人問他,如今怎么看自己的身份,是中國人、加拿大人,還是農民?
他停了一會,說:“我是土地上的人。”
他的童年沒有關于故鄉的眷戀,更多的是饑餓與寒冷。他不懷念那段日子,也并不執念于身份歸屬。他說,小時候就想著要離開;后來真的離開了,也沒再回頭。
對他而言,身份不是標簽,而是一種狀態。他不再期待歸屬,只想靜靜地與土地共處——春天播種,秋天收獲,下雪時在屋里修機器,看星星。
在這樣遼闊而緩慢的生活里,他不再焦慮于被理解,也不再執著于證明。他只是認真種地,認真生活。僅此而已。
回望這一段旅程,若說最自豪的事,大概是能靠自己的力量在這片土地上站穩腳跟,度過了十幾年風雨。而若說遺憾,他也坦然:“如果一開始來到加拿大,就直接下農場,而不是先去化學實驗室,可能會更好。”但人生的路徑很少能重新排布,他也不抱怨。
至于中國的農業,他仍然在關注。“有些地方已經不翻耕了,比如河南,有的地兩季,一季不翻耕了。”他說。但遺憾的是,很多農民不知道這些方法,信息傳不到他們耳朵里。他并不責怪農民,而是批評那些本該承擔傳播責任的農業科研系統:“我怪那些農科所的人,讀了那么多書,為什么想不出辦法,把技術真正送到地頭去?”
他認為,中國農業的問題,不只是技術和產權,更深層的是文化里的急功近利。能不能接受短期減產,為了不透支土地的未來?能不能放下對翻耕的執念?能不能不再把農業當成對土地的挖掘,而是一種合作?
對于農場的未來,他沒有預設,也不執著于接班。“這代人的故事,會不會被忘記?也許會。”他說得平靜。
但土地會記得。他們已把一段生命埋進風里,融入土壤。那些奔波、焦灼與歡喜,隨四季起落,沉入草原深處。也許多年以后,當風穿過田壟,當誰在黃昏聊起舊事,有人還會記得——這里,曾經站過幾個遠方來客,步伐笨拙而堅定。
如果命運寬厚,或許他們的子孫,會以另外的方式,與這片土地不期而遇。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