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黃浦江畔支流如毛細血管般編織出水陸交融的肌理,也在時代浪潮中經歷著消逝與重生。
本文以近期出版的《上海圖鑒.黃浦江》為線索,依托上海地方志中的珍貴史料,以“江”“浜”“浦”三類支流為經緯,選取虬江、方浜、下海浦為切片,溯源吳淞江故道千年滄桑:從虬江斷裂的河床窺見城市治理的哲學隱喻,在方浜填平的河道上打撈老城廂的煙火記憶,借下海浦消逝的潮汐觸摸北外灘的時空疊影。
這些支流不僅是地理空間嬗變的見證,還是水與城之間文明的刻痕——淤塞的河道被混凝土收容,卻在地名、市場與廟宇中延續著城市的文化基因。當暗河重獲清流、舊路煥發新生,消失的支流以文化韌性再生于城市生活之中。
從蘇州河看黃浦江 視覺中國 資料圖
虬江:從自然河流到城市設施,城市暗涌亦是治理哲學
虬江原系吳淞江下游出海故道,西起嘉定白鶴江,東至高橋鎮入長江,串聯起東大盈浦、蟠龍港等水系,形成航運網絡。
明朝水利大臣夏元吉治水形成“黃浦奪淞”的水文格局,原吳淞江下游逐漸萎縮為黃浦江支流。隨著新水系的確認,原吳淞江故道乃稱“舊江”。
滬語中“舊”與“虬”同音。《同治上海縣志》云:“舊江即虬江,以其屈曲如虬故名,非有二也。”虬字,即體現出其彎曲復雜、有如虬龍的狀態。江灣鎮即是虬江下游拐出的一個灣,有民謠傳唱“虬江十八彎,彎彎到江灣”。
虬江也曾是天然的分界線。清雍正年間,虬江是古上海縣與古寶山縣分界。1843年上海開埠后,租界逐步擴大,虬江路也是公共租界與華界的分界。
不過,隨著上海城市化進程加速,虬江的物理形態開始瓦解。1914—1922年間,虬江部分河段被填河筑成為虬江路。普陀、閘北等市區河段因土地開發陸續填埋,現僅存嘉定區部分殘段(現稱西虬江),及楊浦區界泓浜水閘至黃浦江的1.7公里河道。這種斷裂不僅是地理的,更是功能的——曾經的航運動脈逐漸退化為城市排水通道。
現今虬江流入黃浦江的位置 視覺中國 資料圖
如今,虬江主要指貫穿楊浦中東部核心區的一條河道,流經復旦大學、五角場商圈、長海醫院等重點區域,全長8.13公里。經多年整治,虬江在2020年消除了劣V類水體,但在雨季汛期,水質會出現反復。
這是因為虬江沿線7座排水泵站,6座為合流制,雨季污水隨雨水直排河道。其中復旦大學段2.1公里河道被改造為地下箱涵,淤積嚴重,水體自凈能力喪失,形成“腸梗阻”,“黑臭”擾民。
2024年,楊浦區啟動虬江“一河一策”工程,首先對虬江包含箱涵段進行全面清淤;2026年,將完成雨污混接普查和整治工作;2028年實現箱涵開蓋。對虬江展開分階段治理推進,折射出現代化發展對歷史遺留問題的補救應對。
盡管物理形態支離破碎,虬江仍以多重符號嵌入城市記憶。
虬江路市場便是典型:1914年填河筑路后,這條邊界模糊的街道逐步演變為舊貨交易天堂,從日僑遺留家具到走私音像制品,見證了特殊歷史時期的經濟形態。解放后,虬江路市場發展為綜合性舊貨交易中心,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迎來了鼎盛時期,日營業額達20萬元。
進入21世紀,這里以“上海音像城”聞名,直至2021年搬遷至曹安路輕紡市場。虬江路成了上海中老年男性的懷念之地。有老顧客曾這樣描述——“虬江路象征的并不是一種簡單的買賣交易過程,而是一種屬于中老年獨特的生活方式。他們享受著低廉的價格,還有和商家來回爭論不斷殺價的快感,再見見朋友,嘎嘎三胡,就可以度過一個充實的下午。”
虬江路二手市場上海音像城 文匯報 圖
虬江碼頭(今軍工路橋附近)也典藏了豐富的文化記憶。1935年,作為“大上海計劃”的組成部分,國民政府為打破列強對上海港口的壟斷,撥款500萬元修建虬江碼頭,使其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軍用碼頭。1937年淞滬會戰期間,日軍為奪取碼頭發動多次進攻,這里成為“地獄般的戰場”。這些往事通過文獻和口述得以傳承,成為城市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虬江從“正流”,到“舊江”,再到“消失的支流”的變遷,折射出城市化的一種發展歷程:為發展讓渡生態空間,又以更高成本修復系統。其實,城市暗涌不僅是排水通道,更是生態系統的末梢神經。
“消失的虬江”,也在當代一次次治理實踐中思索著新的生命哲學——如何讓被馴服的河流重獲生命。而虬江的答案是,既要恢復地表水體的生態功能,也在文化記憶中與人連接。在文化地理層面,虬江仍然“隱形存在”,揭示了河流在城市化中的文化韌性。
方浜:從水鄉到都市,填浜拓路下上海老城廂的縮影
據《同治上海縣志》記載,方浜東引(黃)浦水,由學士橋下入寶帶門(小東門)水關。方浜經小東門水門入城后一路西流,到西面城墻腳下止,中途有數條蜿蜒支流,使整體流域成一個方形,于是得名方浜。
作為黃浦江西岸的支流,方浜曾是上海老城廂中最熱鬧的一個“方塊”,見證了上海商貿的一段興衰演變。
方浜的商業基因可追溯至北宋。“上海務”這一管理茶鹽酒稅的官方機構在方浜畔設立,標志著上海早期行政與商業功能的萌芽。元代上海縣設立時,上海呈“有舟無車之澤國”的典型江南水鄉之貌,多河多橋。清嘉慶《上海縣志》記載,方浜上就有益慶橋、長生橋等多座橋梁串聯起兩岸街市。
隨著青龍鎮迅速衰落,間接催生了方浜兩岸的商貿繁榮。明代地方志記載:“當宋時,蕃商輻輳,乃以鎮名,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在焉。”至明代,方浜兩岸聚集了茶肆、酒館、銀樓、錢莊。城隍廟、沉香閣等宗教建筑“以廟興市”,進一步推動了方浜沿岸的繁榮。香客與商販匯聚于此,形成了“一城煙火半東南”的盛景。
現在仍耳熟能詳的上海老字號們,也是在此一帶生根。
冠生園的創辦人冼冠生,最初是在十六鋪華界新舞臺叫賣陳皮梅的(后將門店開到南京路);“紅頂商人”胡雪巖是在咸瓜街開的阜昌參行(遷往西藏路);亨達利鐘表店最初創辦于新開河(后遷至南京路)。“三大祥”(協大祥、寶大祥、信大祥)還在十六鋪延續著。
不過,方浜是條斷頭浜,僅依靠黃浦江潮汐維持水流。近代以后,人口增長與城市建設加快,方浜流水不暢,淤塞日益嚴重。進入20世紀的方浜,迎來了填浜工程。
《上海老城廂百年1843—1947》曾提出,民國初年的填浜拓路“源于資本的流通性對城市空間的要求”,也承載著“向租界展示華界新氣象”的民族情感。
填浜后形成寬闊街道,大型棉布店、百貨店、南貨店、銀樓業中的大同行,相繼在東門路一帶開業。當時上海有著“囡娪出嫁,跑趟小東門大街”的俗諺。
不過,隨著上海城市中心的北移,方浜中路的商業地位逐漸被南京路、淮海路等新興商圈取代,也隨之進入了漫長與多輪的城市更新歷程。
1999年,“上海老街”項目實施,將方浜中路西段打造為仿明清建筑風格的文化旅游街區,東段則保留清末民初的民居特色。2023年“外灘藝術季”更以創意涂鴉將方浜中路打造為“貓街”,再次讓老城廂煥發人氣。
2002年,方浜中路上的上海老街。視覺中國 資料圖
2023年5月,市民游客在方浜中路的“貓街”附近游覽“打卡”。視覺中國 資料圖
2023年5月,上海第三屆外灘藝術季點亮大豫園區域,方浜中路上的古戲臺也被包裝了現代藝術色彩。視覺中國 資料圖
如今,黃浦區對整個老城廂以及周邊制定了規劃,提出圍繞老城廂,將架構“一軸、三心、多組團”。曾經作為老城廂“中軸線”的方浜,即是那“一軸”,也意味著方浜路—晝錦路將向公共活動帶的方向繼續更新。
方浜的演變,濃縮了上海從傳統水鄉到全球都市的轉型邏輯。填浜拓路的歷史,則書寫了工業化初期“民族自強”與“效率優先”的追求;而近年來的更新實踐,則折射出后工業時代對“人文韌性”的主張。
“到城隍廟去白相相”。至今,豫園地區仍扮演著“上海民俗文化發祥地”和“海派文化聚集地”的重要角色。在很多上海市民心中,方浜這一段鄉愁,既承載著上海城市的文化之根,也將繼續煥發文化新機。
下海浦:從古代商貿港口到現代街路,下浦廟留下了海神的呢喃
“上海老城廂,下海提籃橋。”如果說方浜濃縮了上海老城廂的發展,那么下海浦則見證了北外灘的興起。
上海浦和下海浦同為吳淞江近海支流,因分別處于吳淞江下游的上下段而得名。早期的下海浦與上海浦共同構成上海早期水網體系,支撐著江南漕運與海上貿易。
隨著“黃浦奪淞”,這兩條河流也難逃作為黃浦江支流逐漸湮沒的命運。學者甘德福《滄海桑田話上海》中提到,“下海浦約在清同治年間被填沒,上海浦也因地理變遷而沒入黃浦江中”。
19世紀中葉,黃浦江航道拓寬工程加速了吳淞江的淤塞。1863年,上海公共租界成立后,工部局啟動大規模填浜工程。1899年,下海浦被筑成茂海路(今海門路)。填河后,海門路迅速融入城市肌理。原正廣和汽水廠在此設立;東海戲院在此放映卓別林電影,后在二戰時期成為猶太難民的文化避難所。
而關于下海浦的物理符號,如今只由位于海門路昆明路路口的下海廟所承載。
下海廟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下海廟建于清乾隆年間,原是當地漁民供奉海神的廟宇,漁民出海前常常到下海廟祈求菩薩保佑出海平安。漁民為進香方便,在下海浦上造起了一座木橋。進香者提著竹籃,帶著香燭和貢品過橋,木橋因此得名“提籃橋”。
下海廟里的信仰多元,除了供奉佛教主供的釋迦牟尼、觀音等,還供奉著城隍老爺、城隍夫人、天后娘娘、財神、藥神、眼光娘娘等民間神祇。上海開埠后,下海廟也是多數江北人逃難至上海的第一站,由此開啟他們在上海的日常生活。這也是近代后上海很多民間寺廟所承擔的社會責任。
那座名為“提籃橋”的小木橋已蕩然無存,但提籃橋的名稱仍在使用。
1901年起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在提籃橋附近建起一座監獄。由于監獄建筑精良,規模宏大,在國內外有很大的影響,長期以來,在上海的市民百姓中,把“提籃橋”就等同于“監獄”。在上海,就有“關進提籃橋”“提籃橋放出來的”等俚語。
下海浦的舊址海門路,現已完美融入了都市的繁華氣質,它的一端是下海廟,另一端則是北外灘商圈的地標建筑——北外灘來福士。
2020年2月,北外灘地區總體規劃格局公布,“一心兩片,新舊融合”:中部核心商務區高強度、高密度開發;兩側提籃橋、虹口港歷史片區低層高密度空間格局;全域構建新舊融合、以人為本的公共空間網絡。其中,提籃橋片區將保持“窄馬路”“小街坊”的規劃理念,保留原有的歷史風貌。
古代的下海浦是區域性港口,近代的海門路見證了上海開埠后的殖民化與工業化,而今的北外灘則依托黃浦江岸線,發展成為全球航運服務總部基地,實現了從“老碼頭”到“新引擎”的華麗轉身。
漫步海門路,如置身三個時空重疊:昆明路口的下海廟香火繚繞,東側北外灘來福士玻璃幕墻折射天光,西側提籃橋監獄紅磚墻銘刻歷史。歷史層累,正是上海城市更新中“新舊共生”理念的典型體現。
2023年,航拍上海北外灘,圖中雙子塔為北外灘來福士。視覺中國 資料圖
河流不會真正消失,支流的消逝也從未意味著終結。
黃浦江邊的這些支流曾滋養著上海的生長,它們灌溉土地、承載商貿、串聯城鄉,即使在城市化浪潮中經歷了被填埋、被改造、被重塑的陣痛,也正在新時代的治理實踐中尋得生態與人文的雙重再生。
尋找消失的支流,追溯的不僅是其地理坐標,更是城市治理的鏡鑒。從“黃浦奪淞”的水利智慧,到填浜拓路的發展抉擇,再到“一河一策”的生態修復,上海始終在人水關系中尋找動態平衡。
尤其在“一江一河”世界級濱水區建設背景下,消失支流的再生實踐正再次為高密度超大城市提供生態與人文協同發展的中國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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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痕紀》專題文章由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與澎湃研究所共同創作,聚焦黃浦江上的變化與煥新。
“一條黃浦江,半部上海史”,通過追溯黃浦江上的支流、嘴與渡的更新與再生,我們試圖找到一座超大城市生態與人文協同發展方案里的小小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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