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詞帝”南唐后主李煜,他一生中成就最高的作品,幾乎都寫于亡國之后,其中最著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短短56字,看似粗淺易懂,實則結構精妙,當中還凝鑄了一段“千古悲音”。
葉嘉瑩先生曾經評價李煜詞的時候說,他的詞“如一池春水,一塊巨石投入,便震蕩出全人類的悲哀”。
又說,這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就像一張巨大的網,僅用開頭“短短兩句詞,就把古今人類所有的悲哀都打進去了”、“這樣的氣象是溫庭筠、韋莊所沒有的”。
那么,《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這首詞,為什么會給人帶來如此強有力的沖擊呢?說到這個話題,咱們還是一起復習一遍這首經典詞作,然后從中找尋答案吧。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賞析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南唐·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我們讀這句詞的時候,很容易把目光落到最后三個字“何時了”上面,因此讀出了作者當時正處于一種對周遭事物的厭倦與不耐的狀態之中。
面對自然界的“殷勤”與“獻媚”,他仿佛有些不識好歹。為什么會這樣呢?答案就在第二句“往事知多少”里面。
但是如果這樣解讀這首詞,就忽略了作者的精妙安排。原來這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是一個反襯、對比的關系。
寫“春花秋月”再加一個“何時了”,原來不是,至少不單純是為了表達詞中人厭煩的情緒。它還是在創造一種天地間的“恒常不變”與人世代謝的“善變”之間的關系。
“春花秋月”象征著世間美好的風物,它是年年歲歲如此的,恒常不變的東西。而“往事”對于作者李煜來說,是“逝去不可追回”的,是變化的東西。以“何時了”的不變,反襯不可追的“往事”,放大了詞人內心的那種悲愴。
第三句“小樓昨夜又東風”和第四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也是一樣的道理。“東風”吹的時候,象征著春天的到來,窗外的樹都開始發芽了,象征著新的生命的輪回。
然而“故國”已經“亡”了,作者已經看不到它復國的希望。原來李煜投降之后,被押到汴梁軟禁的時候,南唐將士并沒有完全放棄對北宋王朝的抵抗。
開寶九年(公元976年)三月,江州在李煜投降三個月后仍在頑強抵抗著。江西等地的抵抗甚至持續了十個月,這些南唐將士們仍然當李煜是他們復國的精神圖騰。
可是等到李煜寫下《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的時候,南唐殘部的抵抗就完全失敗了。亡國兩年之后,李煜再寫《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時,可不就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嗎。
正如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說的那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個國家的亡國之戰是何等的血腥,何等的慘烈。
可是自然界呢?它到了東風吹的時候,該開花還是會開花。明月也是一樣。該升起的時候,它還是會升起來,所以李煜要問它們“何時了”。
這四句詞里,萬古的恒常不變,與國家、個人遭遇的嬗變當中的哲學命題,最早并不是由李煜發現的。
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創作的兩百多年前,唐朝著名詩人張若虛就用名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表達過。
甚至李煜詞中名句“人生長恨水長東”與張若虛詩句“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也不無淵源。然而歷朝歷代,從未有人指責李煜“抄襲前人”,這又是為什么呢?
那是因為李煜用“天地不變的恒常”反襯人生社會的“無常”,讓前人詩中的哲理,有了“活生生”的實例。
作為一個亡國之君,他對“故國已逝”、“大江東去”的血淚感受都是最最真實的。葉嘉瑩先生說,溫庭筠、韋莊寫不出李煜詞中的“氣象”,就是這個原因。
“溫詞精工綺麗,但‘類不出乎綺怨’(劉熙載評),局限于閨怨”,他差不多都是在寫個人的小情小愛。而韋詞直白真切,但是格局仍限于個人情感。
然而,我們接著看《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第五、六句,“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熟悉李煜詞的人都知道,李煜年輕的時候寫過一首《玉樓春》。
詞中寫了作者本人在一次南唐宮廷晚宴前后的所見所聞,當時皇宮里面錦衣玉食、笙歌曼舞的生活,仿佛歷歷在目。
在欣賞完歌姬舞女的表演后,李煜鼻邊嗅著脂粉的香味兒,又“醉拍闌干”,月下縱馬,直到精疲力盡才回房間休息。可是轉眼間,他的容貌都已經因為憂慮與傷心開始衰老了。
這就是“朱顏改”,因此這兩句又是一個前后對比。前后落差之大,怎能讓人不生悲愴之感呢?而這種感覺之盛大,就像一江春水,滾滾向東方流去。因此這種“悲愴”的感覺,也是不受他控制的。
讀完這首詞,我們再仔細一想。“春花、秋月”,是前人寫過的;“東風、明月”是前人寫過的;就連“天地不變的恒常”與“人世的無常”的比對,都是前人寫過的。
如果把這些元素全部鋪開來看,似乎李煜詞并不存在什么“獨創性”。但是這首詞卻被認為是“千古第一詞帝”的“代表作”,原因到底在哪里呢?
其實王國維先生早就告訴了我們這個答案。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李煜:“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
李煜的《虞美人》,其實勝在感情真實。并且成功地利用“天地之間的變與常”的對比,營造出了一種讓人感同身受的悲劇“境界”。而且這種悲劇從“個人悲劇”上升到“人類共情”的境界。
結語
葉嘉瑩先生說,《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就像一張巨網。李煜這張網,不僅網住了他自己的悲歡,更把天下人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一網打盡了。
想想也是,天下之人,又到底有誰沒有經歷過美好消逝的痛?那種抓不住留不下的感覺,真叫人心里發堵。
可偏偏就像魯迅說的:“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契訶夫筆下那個死了兒子的馬車夫,滿肚子苦水想倒,可旁人誰又真在乎呢?
李煜詞里的“春花秋月”、“東風明月”,還有那些“雕欄玉砌”,可不就是這樣的冷眼旁觀者?你想跟它們訴苦,它們卻年年依舊,該開花的開花,該刮風的刮風。
這份孤獨,這份無人可說的憋悶,才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最扎心的地方。所以李煜哪里是在寫亡國之痛?他分明在寫:我的痛苦無人懂,也無人可訴說。這種孤獨,你我都經歷過。
這首詞最后的那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讓我想起了《長恨歌》里唐明皇失魂落魄信馬由韁的畫面。
李煜內心的愁苦不也是這樣嗎?一個人經歷了再大的悲愴,終究還是要像長江之水一樣,不由自主地流走。所有的痛與傷,最后都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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