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總學不會拍照。
我明已找好了完美的角度,可在她手中誕生出的每張照片都不出意外地開了過重的曝光,由此看不清人的眉眼,亦看不清人的神情。
我不止一次地問她為何要調成這樣,她總邁著蹣跚的步子過來解釋,指著那亮成一片的人臉,講起來頭頭是道:“你就看好不好看嘛,這樣拍,我都白了不少!”
我無言,良久又駁回她:“難道是只有白才好看的,阿嫲?”
“你懂啥!你忘了,你阿公不就……”她理直氣足地說到這兒,莫名想起了什么,便再沒了聲音。我只覺詫異,抬眼前去探究阿嫲的表情,卻見她顫著嘴唇,后竟又認命似的朝我低了頭,“也是,跟你這種娃說了有啥子用?”她轉身出了院門,臃腫的身軀在風中顯不出那般搖搖欲墜之感,卻依稀讓人覺得她快要挺不住。大抵是暮秋獨有種薄命的假象和錯覺,尤其因我愛幻想,我鬼使神差地想著:阿嫲要去見阿公了。
猛地甩頭,心想怎么能咒自己的阿嫲呢!可當視線回到屏幕上的照片上時,還是會忍不住苦笑:這悚人無比的照片,真是我教阿嫲拍出來的?心中沒什么可說的挫敗感,畢竟要講真的,這都和我無關。
初春,阿嫲硬帶我去到了一座無名山。當時我屬實是推辭不過,再加上聽了阿嫲的描述,說那兒的山腰長有無主的白桃,說不準能摘兩朵來觀察,如此一來,我的游記作業便有著落了。和阿嫲并肩在彎彎繞繞的山路,那天她一反常態地披了件白袍,盯著地上黃土,不知疲地嘮叨著。我不是極頻繁地理著她,隔老遠去尋那白花花的桃樹林。至于她言語了些什么內容,我只能心虛地說不知。上山的路意外難走,可即便這樣,我還是不忘舉著相機拍照,不論是近處鍍了光的云靄,抑或是遠處化成霧的桃林,記錄下來總歸是美好的。
直到我們攀上那山頂,密匝匝的黃草要掩了低天,我竟生生認不出了方向。有了我的對比,一旁的阿嫲便顯得尤為輕車熟路。她身形笨拙,跨過那半米高的蘆葦時卻輕快利索,我只能一味盲目地跟隨著。驀地,阿嫲停住腳步,毫無預兆地回過頭來,緊皺的眉頭中浸了幾層無法直視的強光,這使得我不由得移開視線,卻無意間看到阿嫲身后一塊豎直的灰色石板。
請容我再一瞇眼——是阿公的碑么。
現在也勉強能想起,沙子揚進眼中的痛楚。阿嫲一雙龜裂的手顫抖著,在阿公的遺照上撫了又撫,指尖不間斷地停留在阿公那張曝光嚴重的臉上,又馬上像是被灼燒到一般猛地收回,目中憋出了渾濁的幾滴熱淚,滲進眼尾的無數道深紋中再也消失不見,唯有泛著光的眼球在無聲訴說著悲傷。
那悲傷是銀色的,有銀河那般深遠。
“你阿公這張照,拍得不好看嘛。”這是阿嫲脫口而出的陳述句,聲音啞得像是混了沙。
“阿嫲覺得好就好。阿公他沒幾張笑著的照片,也就這張能看過眼去,可惜當時不知怎么拉了曝光,臉都模糊了。”
說到這兒,我頓時啞言。空寥的黃土高山上沒了一丁點兒聲音,我和阿嫲佇立在山頭誰也不說話。良久。“你忘了,你阿公他就愛把自己拍成那樣亮白的啊!不然的話……”阿嫲眼角蓄著的淚終歸在這一刻淌了下來,“我也看不清他啊。”
山頭的黃草搖晃得真是過了頭,明明是阿公的忌日,卻簇擁著阿公的墓碑,可勁兒地晃著,我和阿嫲割了半日才將它們割干凈。也不知是風看透了人間的苦難,抑或是苦難被縫入了風間,我總覺得,那天的淚水干得太慢。
二〇二五年三月三日,阿嫲走了。
阿嫲的遺照是她自己拍的。
原標題:《夜讀 | 段諭:過重的曝光》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沈琦華
來源:作者:段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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