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毅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那是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城市里，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鄉鎮和農村中，傳統的生活方式依然在延續。而我有幸見證了一個獨特群體——纏足女性，那被時代束縛的“三寸金蓮”。

我家有兩位這樣的小腳老太太，一位是我的阿婆，一位是我的外婆。她們是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印記，承載著家族的悲歡離合與時代的滄桑變遷。

聽祖輩說，我的祖籍是廣東梅州。清朝年間，一位老祖宗懷揣著夢想，來到四川中江做生意。他迎娶了一位中江籍的美麗女子，在縣城開了一家鋪子。生意興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也有了幾個可愛的孩子。然而，命運的齒輪開始無情轉動。老祖宗為了擴大生意，再次踏上前往廣東老家的進貨之路。不幸的是，在返回途中遭遇了山賊。為了守護貨物，他和一位店員奮起抵抗，最終雙雙喪命。另一位店員見此慘狀，丟下財物倉皇而逃。從此，家族的生意一落千丈。為了養活孩子們，老祖宗的妻子不得不賣掉縣城的店鋪和房屋，購置了土地，帶著孩子們前往集鳳山區購地建房，開始了農業生產的生活。

到了阿公這一輩，家境漸漸有了起色，阿公和阿婆育有四個孩子，父親排行老三。在父親七歲時，阿公和大爸因貧病交加，無錢醫治，相繼離開了人世。阿婆悲痛欲絕，但她沒有被命運打倒。為了孩子的未來，她把二兒子送去當兵，將四兒子送人。那段時間，家里只剩下阿婆和父親孤兒寡母，生活艱難困苦。

阿婆心中始終懷著對更好生活的向往，她渴望城鎮的繁華。于是，她把三兒子，也就是父親，送去學醫。然而，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她的命運充滿了波折。為了改變生活，她選擇改嫁。但不幸再次降臨，蔡家男人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不久便傳來了死訊。蔡家的子女擔心阿婆霸占財產，無情地將她趕出了家門。阿婆無依無靠，再次回到了集鳳老家，找到了已經結婚的父親。1949 年 12 月，四川省解放，父母不計前嫌，接納了她。

我生于 1956 年冬月，7 歲多時，有一天從學校回來，不見了阿婆。母親告訴我，她去了三臺縣二爸家。阿婆生于 1898 年，到我高中時，也就是 1973 年 9 月，雖然我住校，但每個星期天都要去二爸家，又能見到阿婆。此時的她年高多病，冬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

每個周末，我都會燒熱水給阿婆泡泡腳，還多次給她修剪那“尖尖腳”的腳指甲。1974 年的冬天，異常寒冷，阿婆在這個季節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阿婆生前愛干凈，大堂兄和堂姐為她換壽衣時，堂姐打了一盆熱水為她洗臉，我也用那盆水，懷著無比崇敬與不舍的心情，為阿婆的“三寸金蓮”作了最后一次清洗。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為“尖尖腳”洗腳，那瘦骨嶙峋的腳，承載了太多的苦難與堅韌。

民國初期，女人解除了纏腳，男人廢除了長辮子，母親和三位姨媽都擁有了健康的大腳。十幾年前一個清明節，父母帶我回到老家的邱家大院，祭祀活動結束后，去前輩們的墓地燒紙敬香。那一座座墓碑在歲月中靜靜佇立，印入眼簾。有一座墓碑特別大，家族里去拜祀的人很多，碑上刻著一位女性的名字。詢問后得知，她是入川老祖宗妾室，是本地邱氏家族發展的源頭，墓碑上寫著“大清道光十六年”的字樣。我不禁感慨，歷史的滄桑在墓碑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而那些纏足的女子，也在這悠悠歲月中漸漸成為記憶。

我的外婆生于 1900 年，1985 年永遠地離開了我。外婆一生養育了七個孩子。父母都是醫院的醫生，工作繁忙，無暇顧及我們。我和大妹、小妹，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婆和哥哥的陪伴下度過童年和少年時光，而照顧我們的重任，大多落在外婆身上。

外公在街上開了一家店鋪，主要經營磨房，磨面粉和制作手工機器面條。外婆雖然有一雙尖尖腳，但干起店鋪里的活兒來卻十分麻利。外婆姓徐，娘家是富農人家，她身高一米六五，五官端正，皮膚雪白，中等身材，長長的頭發往后梳，挽成一個小餅的發型，再用一個小小的黑網網住，插上一根銀簪子，顯得既漂亮又精神，整個人透著一種富貴的氣質。

老家的街坊上有鋪面，出租給別人開了一個鞋鋪，里面有小腳女人的鞋子售賣。時常能看到一些尖尖腳老太婆來買鞋子，一些調皮的小朋友看見，便會圍著她們唱起兒歌：“老太婆，尖尖腳，汽車來老跑不脫，轟隆轟隆（滾）下河，河頭有個鬼腦殼！”那稚嫩的歌聲在街巷中回蕩，成為那個時代獨特的一景。

阿婆和外婆，她們在不同的環境中經歷了人生的起起落落。阿婆，在貧窮與苦難中掙扎，卻始終堅守著對家庭的責任，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孩子的成長；外婆，雖在富裕家庭出生，卻也經歷了生活的磨難，在家庭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們都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裹腳限制了她們的行動，卻從未束縛住她們對家庭的熱愛和對生活的執著。

歲月流轉，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纏足早已成為歷史，那曾經的“三寸金蓮”也只留在了老照片和人們的記憶中。但阿婆和外婆的音容笑貌，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她們用自己的青春年華和一生的幸福，無怨無悔地奉獻給了孩子們，展現出了女性堅韌不拔的精神。

每次回憶起她們，我仿佛又看到了阿婆在寒冷冬天裹著小腳，艱難地走動的樣子；聽到了外婆在店鋪里忙碌的聲音。她們是那個時代的縮影，見證了社會的變遷和歷史的痕跡。雖然她們的生命已經結束，但她們的精神將永遠傳承下去，激勵著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勇敢前行。

在這繁華的時代，我時常會想起那些關于阿婆和外婆的記憶，那些故事就像一顆顆珍珠，串聯起我童年的歲月。她們雖然平凡，但在我心中，卻是無比偉大。她們用自己的經歷，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財富，讓我懂得了生活的艱辛與不易，也讓我更加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乙巳.蛇年初夏之夜

【作者簡介：邱毅，筆名（弘毅秋實、秋實、文子），四川中江人。曾知青、軍人、警察。現寓翁，時常參與社團的有益活動。熱愛文學，著有中篇、短篇、微型小說，代表作《難忘的歲月》《醉紅塵》《追捕》《雞毛店》《意外》等。創作有律詩和散文詩200余首，代表作《忠誠為民 從警無悔》《夢回童年》《憶女知青》《那段情永留心間》《軍旅情》《慈父五周年祭》。許多作品在國內刊物發表，其中部分作品多次獲獎。《北京墨香箋文學社》社員，《華文原創小說》簽約作家，《桃花源文軒》《中國愛情詩刊》特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