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在《紅樓夢》中被判詞定義為“于國于家無望”,其形象看似與傳統社會的價值期待完全相悖,卻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不朽的經典。賈寶玉這一形象在世界文學的長河中閃耀,不斷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讀者帶來啟示和感動,成為溝通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重要文學紐帶。究其原因,我覺得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討論:
一、以對舊秩序的“無用”彰顯了對自由的渴望和人性尊嚴
程乙本《紅樓夢》賈寶玉繡像畫背面有專門為“怡紅公子”寫的詩,其中有“璞品不貢王庭,花月多情自開”字樣,揭示寶玉如未琢璞玉,拒絕世俗功名(“不貢王庭”),以自然真情(“花月”)為生命內核,背離封建禮教對男性“仕途經濟”的規訓,彰顯“于國于家無望”的反叛性(如厭惡科舉、親近女兒)。其中“塵網重而情緣素結,真如會而色相俱空”,揭示寶玉看透封建“塵網”(禮教、等級、功利),以“真情”(對黛玉的知己之愛、對丫鬟的平等相待)對抗世俗“色相”(虛偽的禮教表象),其情超越功利,直達“真如”(佛教終極真理),體現對人性本真的堅守。而“從此歸來三寶地,不妨還我太虛天”,揭示最終“色空”(悟徹色空),歸于“三寶”(佛教超脫),“太虛天”暗喻虛無超脫境界,青春與繁華易逝,呼應《紅樓夢》“盛極而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宿命,完成從“情癡”到“悟徹”的精神蛻變,賦予形象哲學深度。
賈寶玉的人設,從世俗的角度看:“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賈寶玉對經濟之道和經史子集不感興趣,又無科舉的上進之心,一般讀者的確會認為他是一個于世無用的廢物。
但是賈寶玉不被世俗的功利觀念和虛偽道德所束縛,是賈寶玉形象深層次的精神內涵。“無用”恰恰是對封建價值體系最深刻的否定。在科舉制度將士人異化為“祿蠹”,家族倫理將個體異化為“工具”的時代,他拒絕成為“國之棟梁”或“家族支柱”,這種反抗并非簡單的叛逆,而是以“癡”“狂”為外衣,對“人為何而活”的終極追問。他痛斥熱衷科舉的賈雨村為“祿蠹”,他厭惡“仕途經濟”,實則是渴望自由,拒絕將自我價值綁定于權力與功利。他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濁臭不堪,他推崇“女兒清凈論”,本質上是對男性中心主義下人性扭曲的批判。他最終的“出家”,看上去是消極避世,而實際上是以決絕的方式逃離異化的秩序,尋求精神的超脫。
世俗眼中的“無用”,恰是賈寶玉自由精神的覺醒。正如德國漢學家顧彬所言:“賈寶玉對‘有用性’的否定,暗合了現代性思潮中對工具理性的批判,這種精神高度使他成為世界性的文學符號。” 俄國文學中的奧涅金、畢巧林等都是“無用”的“多余人”,他們都因拒絕融入腐朽的社會秩序而被視為“無用”,卻恰恰以“無用”彰顯了人性的尊嚴。這些文學形象,構成了跨時空的呼應,構成了世界文學精神覺醒的人物畫廊。
二、以“情本主義”彰顯人類共同情感:呼喚人性本真
清代大文豪陳其泰認為:“除卻寶玉,黛玉都非正傳,寶釵不得與黛玉并論”,將寶黛愛情視為全書主線,凸顯了賈寶玉在故事中的核心地位。他將寶釵、襲人歸為“鄉愿之尤”,認為她們表面賢淑實則“純乎人欲而泯沒天性”,而寶玉、黛玉等人雖“非中道”,卻“率其天真,嚼然泥而不滓”。這種評價打破了傳統道德框架,揭示了人物復雜性。
賈寶玉的核心人格魅力在于以“情”抗“理”,構建了一套超越封建倫理的價值體系。他的“情”并非單純的男女之愛,而是對生命本真狀態的尊重:如他對黛玉的愛是精神契合的“知己之愛”,“心有靈犀一點通”,超越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框架,建立在精神共鳴的基礎上(如共讀《西廂記》時的靈魂契合)。他對丫鬟的平等相待(如為晴雯探病、為齡官畫薔),打破了等級制度對人性的壓抑,踐行了“眾生平等”的樸素理想。他對自然與美的敏感(如葬花時“質本潔來還潔去”的詠嘆),本質上是對工業化前人類與自然和諧關系的挽歌。
這種“情本主義”與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精神具有內在相通性——二者都以“人”的情感與尊嚴為核心,反抗權威對人性的禁錮。法國漢學家李治華曾指出:“賈寶玉對‘情’的堅守,如同浮士德對‘體驗’的追求,都是人類對生命意義的永恒探索,這種探索超越了地域文化的邊界。”
三、賈寶玉形象在世界文學中的價值
首先文學突破的人物復雜多面性:打破傳統“才子佳人”的程式化塑造,以“情癡-悟空”的復雜軌跡,塑造中國文學史上首個具有現代性人格雛形的人物(如對個體價值、真情的堅守,對世俗異化的反抗)。賈寶玉的形象打破了古典文學中“英雄”與“庸人”的二元對立,呈現出近乎現代小說的“復調”特質。如他既有反叛性(痛罵“文死諫,武死戰”是沽名釣譽),又有軟弱性(無法保護晴雯、金釧);他既看透了家族的腐朽(預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又沉溺于溫柔富貴鄉的幻夢;他最終的“悟道”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經歷黛玉之死、家族敗落等一系列創傷后的精神蛻變,充滿了人性掙扎的真實感。
其次哲學深度的普世性:通過“情-空”辯證,將《紅樓夢》的“色空”主題具象化,使寶玉成為對生命本質(“真如”與“虛無”)的文學叩問,超越時代局限,具有觀照人類共同困境的哲學寓意。可以說賈寶玉形象更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靈魂深度拷問”的現代人物。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種“領會”背后,是對人性悲劇性的深刻洞察,而悲劇性正是世界文學公認的審美高度。
再其次是文化符號的開放性:賈寶玉形象的不朽,還源于其作為文化符號的“開放性”——不同文明可從自身語境出發賦予其新的意義。在存在主義視角下,他的“無意義感”(如對“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預見)恰似加繆筆下的“局外人”,在荒誕中尋找自我。在女性主義視角下,他的“女性崇拜”被解讀為對父權制的顛覆(如朱虹等學者認為其“女兒觀”暗含性別平等意識)。在生態批評視角下,他與自然的聯結(如視花鳥為知己)成為工業文明中“生態覺醒”的隱喻。其“無用”(于封建秩序)與“大用”(于人性覺醒)的悖論,成為解讀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性沖突的典型樣本,凸顯其作為文化符號的不朽性。
賈寶玉的形象為中國文學注入了“人性解放”的現代性因子,對后世影響很大。如魯迅《傷逝》中子君“我是我自己的”的宣言,巴金《家》中覺慧對封建家庭的逃離,都可視為寶玉精神的延續。此外,賈寶玉對“女兒”的尊崇打破了性別壓迫的刻板印象,其“女性崇拜”思想在封建語境中具有超前的性別平等意識,為現代文學中的女性敘事提供了隱性參照。
這種開放性使賈寶玉超越了“中國古典人物”的限定,成為全球文學研究者的“闡釋對象”。一部《紅樓夢》不僅僅是東方文學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也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和思想史上的最高成就,一度達到了“開卷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狀況。至20世紀末,世界各主要語言幾乎都有了《紅樓夢》的全譯本,進一步奠定了這部巨著在世界文學寶庫中的傲人地位。法國著名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就深受《紅樓夢》的影響,以意識流探索“多余人”的精神世界,成為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
綜上所述,當“無用”成為永恒,賈寶玉的“于國于家無望”,恰恰是其成為世界文學經典的關鍵。他以個體生命的“無用”,解構了封建時代“有用性”對人性的綁架;以看似“失敗”的人生,完成了對生命本真的終極守護。這種精神高度,使他與哈姆雷特(對生存意義的懷疑)、堂吉訶德(對理想主義的堅守)等形象一道,成為人類文明中“精神覺醒者”的象征——他們或許無法改變世界,卻以自身的存在證明了人性的尊嚴與可能。《紅樓夢》之所以“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正因為賈寶玉的靈魂探索,觸及了人類共同的精神困境,而這,正是文學不朽的終極密碼。
來源:中國日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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