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這樣一句話：“蒲艾簪門，虎符系臂。”把蒲艾掛在門上，把虎符系在小孩子的胳臂上，這是泛泛的說法。那么，從端一到端午，賈府里的人們是怎樣度過這五天的節日呢？

第一天，端一

在此日前一天，第二十八回中襲人與寶玉之間有一段對話，襲人說：

昨兒貴妃差了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等跪香拜佛呢。

貴妃，就是賈元春，賈政的長女。打平安醮，也就是打醮，即人們去寺院道觀做法事，祈求平安無病消災降福。在北京舊鼓樓大街有清虛觀遺址，圍繞清虛觀的胡同現在叫清秀巷。賈府眾人是否到了這座清虛觀打平安醮，屬于另一個題目，這里只討論賈府打平安醮的具體情況。按照賈元春的指示，賈府要在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

根據第二十九回的描述，在端一這天，賈母、李紈、鳳姐、薛姨媽、寶玉、寶釵、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去清虛觀打醮。伺候主人的丫頭們也跟著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他也百般攛掇了去。”王夫人沒有去，她的兩個丫頭金釧兒與彩云便跟了鳳姐去。主人與仆人都喜氣洋洋，祈求平安，興高采烈。

打醮的時候，張道士給寶玉提親：“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說。”賈母回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也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也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賈母拒絕了張道士的提親，同時要張道士給寶玉尋找著，條件是要女孩子“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張道士提親》

提親的事情過去之后，張道士將清虛觀里小道士們各自的法器放在盤子上，送上來作為賀禮，“皆是珠穿寶貫，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賈母不收，對張道士說：“何必這樣，這斷不收的。”張道士說：“這是他們的一點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若不留下，豈不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了。”賈母聽張道士這么說，只好收下。寶玉建議把這些法器拿出去，散發給窮人，張道士不同意：“哥兒雖要行好，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稀奇，到底也是幾件器皿。若給了乞丐，一則與他們無益，二則反倒糟蹋了這些東西。要舍窮人，何不就散錢與他們。”寶玉聽張道士這樣說，便命：“收下。等晚間拿錢施舍罷。”

眾人落座后，大家開始看戲。賈母在正樓，鳳姐等人在東樓，丫頭等下人在西樓，寶玉坐在賈母身邊，翻騰盤子里的器物，其中有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寶釵說史湘云有一個，寶玉聽說，急忙將那個麒麟拿來揣在懷里。別人都不理會，卻被黛玉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從而為后面二人的爭吵埋下了種子。

第二天，端二

清虛觀繼續演戲，但是賈母懶怠去了。寶玉因為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不自在，口口聲聲說今后不再見張道士了，也不去看戲了。聽說林黛玉中暑了心里放不下，便去瀟湘館看黛玉。看到寶玉，黛玉說：“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里做什么？”聽黛玉這么說，寶玉不高興，心想：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你難道不知道嗎？不由得沉下臉，說：“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黛玉聽寶玉這么說，也不高興了，冷笑著說：“我也知道你白認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黛玉指的應該是昨天的那個麒麟，因為史湘云有這么個東西，寶玉又拿起來揣在懷里，所以黛玉不高興，疑心寶玉對史湘云更好。寶玉回懟說：“昨日我還為這個賭了幾回咒，今兒你到底又準我一句。我便天誅地滅，你又有什么益處？”聽寶玉這樣說，黛玉便又反擊，說：“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提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氣，拿我煞性子。”說罷，黛玉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黛玉這個樣子，寶玉很后悔，于是也哭起來。

賈母聽說寶玉和黛玉吵架，就來到瀟湘館將寶玉帶出去，這才平息。

按照元春的指示，賈府要在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哪想到第二天寶玉與黛玉便吵了架，而且吵得不可開交，黛玉是“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后悔極了，不禁也流下眼淚來。

第三天，端三

清虛觀里繼續唱戲。這天也是薛蟠的生日，乃在家中擺酒唱戲。寶玉因為得罪了黛玉，心中后悔，便推托有病不去看戲，來到瀟湘館。黛玉聽見有人在院子外叫門，聽得是寶玉的聲音，賭氣不許開門，丫鬟紫鵑勸說：“這么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于是打開院門，讓寶玉進來。黛玉看見寶玉，就委屈得哭了。寶玉勸她，黛玉說：“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了，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問黛玉往哪兒去，黛玉說回家去，她的家在揚州。寶玉說：“我跟了去。”黛玉說：“我死了。”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聽他這么說，立即沉下臉，問寶玉：“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妹、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做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人去評評。”寶玉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臉上登時紅脹起來，低著頭不敢做一聲。黛玉直瞪瞪地看了寶玉半天，用手指在寶玉的額頭上戳了一下，說：“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口氣，拿起手帕擦眼淚。寶玉原有無限心事，因為說錯了話，后悔不已，又看見黛玉這個情狀，不由得自嘆自棄，也滾下淚來。

這時，鳳姐走來，拉著寶玉與黛玉去賈母處，看見寶釵坐在賈母身旁。寶玉對寶釵說：“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寶釵不以為意，說：“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聽這話，寶玉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問寶釵：“姐姐怎么不看戲去？”寶釵說：“我怕熱，看了兩出，熱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聽了寶釵這些話，寶玉隨口說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聽寶玉把自己比為楊貴妃，寶釵不由得大怒，正要發作，卻又不好發作，思索了一會，臉紅起來，冷笑了兩聲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說話之間，可巧小丫鬟靛兒扇子不見了，跑過來對寶釵笑著說：“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聽了這話便借題發揮，指著她說：“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她們去。”把靛兒說跑了。寶玉看這個樣子，知道自己考慮不周，把話說造次了，不好意思地轉身離開了寶釵。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十分得意，便問寶釵：“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看黛玉面有得意之色，便譏諷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說：“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寶玉和黛玉聽了這話，心中有鬼，早把臉羞紅了。

這是端午的第三天，寶玉得罪了寶釵，被寶釵奚落一番。寶玉和黛玉依舊是哭，只是哭的滋味不一樣，因為哭后二人和好了。

第四天，端四

中午時分，寶玉去王夫人處，見王夫人正在里間涼榻上睡著，丫鬟金釧兒坐在旁邊給她捶腿，便與金釧兒調笑，讓金釧兒去怡紅院。金釧兒說：“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難道也不明白？”這時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的臉上打了一個嘴巴子，指著金釧兒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眾丫頭們聽見王夫人醒了，都跑進來，王夫人要把金釧兒趕出去，金釧兒慌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哪里肯聽，還是讓金釧兒的母親把金釧兒領了出去。

寶玉看見王夫人發威，嚇得跑回大觀園。正逢雨天，丫鬟們把怡紅院的泄水溝堵住，把水積在院內，將“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放在院內玩耍。寶玉把門叩得山響，然而里面玩得熱鬧，沒有人聽見。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便踢”，沒想到將開門的襲人踢倒在地，而且踢得不輕。寶玉沒有細看，依舊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索性拿我取笑兒了！”寶玉低頭一看是襲人，才知道自己踢錯了。襲人是寶玉的大丫頭，從來沒有挨過罵，今天被寶玉踢了一腳，又是羞，又是疼，一時不知怎樣辦才好。襲人心里知道，寶玉不是真心踢她，便說：“沒有踢著。”回到房間，寶玉向她道歉：“我長了這么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到了晚間，襲人吐血了。

分析端四這一天，平安醮過去了，但是不幸的事情卻開始接連發生，并且從賈府的上層轉移到底層。一個是王夫人的大丫鬟金釧兒，因為與寶玉調笑，被王夫人攆走；一個是寶玉的大丫鬟襲人被寶玉踢得吐血，這是寶玉第一次罵人打人，而且是在端午節的第四天，被打罵的卻是本不該被打罵的襲人。

第五天，端午

第五天是端午的正日子，也是最隆重的一天，王夫人設宴請薛姨媽、鳳姐、寶玉、寶釵、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慶賞端午。這本該是個歡樂的午宴，卻由于以上發生的事情大家都心存芥蒂，王夫人不高興，寶玉不高興，鳳姐見王夫人不高興，便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大家見狀都覺得無意思，午宴便草草收場了。

寶玉回到怡紅院，晴雯不小心失手把扇子跌在地上，將扇骨跌折了。寶玉嘆息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道：“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話，氣得渾身發顫。襲人前來勸解，卻被晴雯挖苦哭了。寶玉對晴雯說：“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聽了這話，晴雯哭了起來，寶玉也傷感地落下眼淚。晚間寶玉吃酒回來，為了討晴雯歡喜，讓晴雯撕扇子，晴雯把扇子一把接一把地撕為兩半。

在古人看來，端午是兇節，故而采取種種方法進行規避，與其相對應，《紅樓夢》中的賈府也是如此，通過打平安醮等方式規避災難祈求平安，但是結果卻恰恰相反。第一天，去清虛觀打醮祈福，然而，非但沒有求得福氣，反而在寶玉、黛玉之間制造了猜忌；第二天，猜忌加深，二人吵架；第三天，寶玉、黛玉二人和好，一起到賈母處，因寶玉說話不當，受到寶釵奚落，寶玉和黛玉很尷尬；第四天，寶玉與金釧兒調笑，王夫人把金釧兒攆出去；寶玉把襲人踹了一腳；第五天，王夫人請大家賞午，本應是個喜慶的家宴，然而因為前幾天的不愉快，大家都覺得沒意思。總結這五天，賈府雖然通過打醮、賞午祈福，但是效果卻恰恰相反，從而與端午作為兇節相對應，鮮明地塑造了人物形象與命運變化。

戴敦邦繪《寶玉挨打》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依據端午習俗，一日又一日一絲不茍地講述。筆者在本文中也不嫌煩瑣地介紹了小說中端午這幾日里發生的事。回想襲人轉述元春口諭，讓賈府眾人在清虛觀從五月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消災祈福。結果卻恰恰相反，災難非但沒有被躲過去，反而接連降臨到眾人身上，對上層的寶玉是這樣，對底層的金釧兒更是災難，而且是以年輕的生命為代價。回想在端一那天，金釧兒還跟著賈府的主人在清虛觀打平安醮，難免使人唏噓，原來神佛并不庇佑《紅樓夢》中的底層人物，其中寄寓了作者怎樣的思索與情感呢？

朱梅邨繪《晴雯撕扇》

從創作角度看，《紅樓夢》的文本就是這樣，把人物命運與五月端午做緊針密線式的縫合，在節日習俗里塑造人物，推動情節，從而展示了人物的不同命運，提升了審美藝術的高度，渲染了悲劇色彩，突出了《紅樓夢》不同以往的人文主題。如果從閱讀角度看，《紅樓夢》也給讀者以重要啟迪。歷史語境、民俗節日，也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小說原來是可以這樣閱讀的，而這，也應該引起我們的傾心思索與懇摯關注。

作者：王彬，系魯迅文學院研究員

來源：《光明日報》（2025年05月30日 13版）

新媒體編輯：程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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