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冰泉古井
黎荔
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边@首唐詩小學就教過,平白樸實,信口而出,在中國可謂婦孺皆知,但是說到這個“床”字,爭議可就大了。“床”字意思多有異議,今傳五種說法。一說指井臺;一說指井欄;一說是“窗”的通假字;一說坐臥的器具,取本義;一說指胡床,馬未都等認為,這是古時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坐具,即“馬扎”。
唐代之前,是沒有我們現在所說的“床”的,古人寢具皆稱為“榻”。在五種說法中,有兩種說法與井有關,不是井臺,就是井欄,我更認同此處的“床”與“井”有關。其實如果想想后面兩句,便可豁然明了。試想如果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如何能舉頭和低頭呢?唯有將“床”解成“井”,尤其是井的圍欄,才能解釋得通。李太白的其他詩句,諸如“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前有昔時井,下有五丈床”等,皆是井床相連,即是旁證。所以詩人其實是站在井邊感懷,而不是床邊。中國最早的水井是木結構水井,古代井欄有數米高,成方框形圍住井口,防止人跌入井內,這方框形既像四堵墻,又像古代的床榻。因此古代井欄又叫銀床。說明井和床有關系,其關系的發生則是由于兩者在形狀上的相似和功能上的類同。
我們有個成語“背井離鄉”,“井”是井田的意思。古代的土地有阡有陌,劃分成了井字形狀,所以叫井田。在農業社會,土地是人民的命根子,古制八家為一井,所以“井”字就引申為家鄉、鄉里的意思,“背井離鄉”就是離開家鄉到外地去工作或干事。但背井離鄉中“井”字也有另一種解釋,就是“井”的原意也即水井。古人因有水源的地方而居住,水井就是水源的地方,同時有水井的地方就形成了村落、集市和城市,那么人們離開家鄉也就是離開了水井。因此李白在一個寂靜的月夜做客異地,靠著井欄、抬頭望月,更能油然而生思鄉之情。
在往昔歲月,我也曾經歷過井邊的生活。小城的深巷中,一棵百年古榕樹撐開巨大的傘蓋,傘蓋的蔭涼之下藏匿著一口冰泉老井。井臺被青石板圍攏,那石頭早已被無數手磨盡了粗礪棱角,顯出溫潤的光來;石上還有細密的凹槽,那是繩索天長日久的勒痕,把人的歲月與勞苦結結實實勒了進去。井壁上苔蘚覆著苔蘚,井繩磨痕之上又添磨痕,層層疊疊,如年輪般刻錄著無聲的過往。每當轱轆吱呀滾動起來,那盤深色的井繩便一匝匝勒緊纏繞,再松展開,像疲憊生活的沉重而規律的脈動。
天尚未明透,井臺上已人影晃動。轆轤吱呀吱呀地響,水桶上上下下,攪動著清冽的空氣。我那時年紀尚小,立在石階上,只見老榕樹濃密的枝葉和氣根錯落有致地垂下來,影子在井水面上搖曳,搖碎了水中那一片窄窄的青天。井口石壁濕漉漉地,青苔爬滿其上,如薄薄一層綠絨,又仿佛一張幽深的嘴,吐納著人世間的晨昏。井水冰得人骨頭發酥,舀一捧在臉上,涼意便如針般扎入皮肉。
井臺之上,自晨至暮,人影絡繹不絕。有婦女們來搓衣,水花四濺,皂角氣味混合著青苔的清鮮氣。有漢子們卸下肩頭重擔,蹲在井邊,撩起水猛洗頸項,水珠如珠玉般滾落下來,砸在石板上碎成晶亮的星子。還有附近磨豆腐的人家,每天晨光熹微就來冰泉井汲水,用清涼甘洌的井水來沖烹磨調豆漿。久而久之,以上等黃豆為原料,以冰井泉水來配制,用傳統柴火熬煮,煮出的這一碗香、醇、濃、滑、甜的豆漿,如脂似乳,宛如瓊漿,聞名四方。這豆漿與別處不同,嘗起來豆香濃郁,入口順滑細膩,喝下去頓覺周身熨帖舒緩。用羹匙舀起,滴至碗中,如一串斷線的珍珠,瑩光閃閃地落下,故又稱“滴珠豆漿”?!安伙嫳節{,不算到過梧州”,外地人來我家鄉小城作客,熱情的家鄉人會力薦他們去嘗一嘗這醇濃甘甜的味道。冰泉豆漿成為了我家鄉梧州的一張美食名片。
這口冰泉到底有多長歷史了?家鄉人也說不清楚,據考證,早在明朝永樂年間,就已出現了利用冰井泉水制作豆漿的技藝,至今已有700多年的歷史。“冰井泉香”是梧州古八景中最著名的景點,自唐朝已出名。宋朝《太平寰宇記》說,冰井在城東,郡人皆飲此水。唐朝大歷三年,臨時兼任容管經略使的元結在梧州設行轅,謀劃指揮。趁公事之閑,便在周邊體察民生。在梧州城東白云山腳下發現一口井,打上來一嘗,發現井水甘寒若冰,令他大感酣暢之余,便大筆一揮寫下《冰泉銘》,并立碑刻銘:“火山無火,冰井無冰;唯彼清泉,甘寒可凝;鑄金磨石,篆刻此銘。置之泉上,彰厥后生。”鑒于此井與隔江的火山遙遙相對,他便為井起名“冰井”。原來,有關這口冰泉的文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元結所作的《冰泉銘》。井水如鏡,不知映照過古今多少滄桑容顏。我亦曾臨井自照,水中影影綽綽映出過我的年少模樣。走筆至此,竟驀然想起那句古語:“改邑不改井”——朝代更迭,千年井眼,依然默默凝視著人世間,豈非正是如此?
千百年悠悠歲月,村鎮炊煙升騰,有賴井水供廚,若遇年景干旱,井水便更如甘霖,一滴一粒皆珍貴,從轆轤搖下,又流入了千家萬戶的陶盆瓦罐里。井繩日日摩挲著石槽,不知幾度春秋,竟磨出兩道深凹的槽痕,仿佛井本身也耐不住歲月,便生出了兩道深深的皺紋。多少人若干年后復歸故鄉,再尋童年時代的水井,已是枯竭的泉眼,徒存一口空穴,幽深里只有荒涼,井臺被荒草淹沒,轆轤不再搖動,無人再汲水于此,唯有枯井如一只空洞無神的眼,仰望著不再清澈的天空。而我到底是幸運的,家鄉的千年冰泉水井,青石井欄仍然屹立,打上來的井水依然清涼甘洌。這大地深處涌出的不竭泉源,被一代代家鄉人倍加珍惜地守護。2018年,梧州冰泉豆漿制作技藝入選第七批自治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
一口古井,就像一位老者,年齡早已成為秘密。唯有井沿上的繩痕,刻印著久遠的記憶。一口井,是大地半遮半掩的乳房,源源不斷地涌出乳汁,喂養萬物。在那棵枝葉婆娑的老樹之下,井將睡醒之后水的母性,向著這個世界奉獻。一條條向井奔涌而來的小路,沸騰了多少遠來又遠去的腳步。但是,絡繹不絕的取水人,只能擾亂井的表面,井的生命來自黑暗的地層,在那里,井與無邊的宇宙相聯。
一口井藏著多少幽秘,在歲月的沉默中,懷著一汪微瀾的水,把所有的默默無言都藏在懷中。一口井深藏在大地的內部,它能承受一切悲欣。井用一雙深邃的眼睛,仰望著天空,不知道記取過多少消失和墜落,能讓它仰望千年的,除了日月星辰,還有什么?
吟哦著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今夜我想起家鄉的冰泉古井了,想起當年汲水時轆轤的吱呀聲,以及井水曾經映照過的那許多鮮活面容??v使市聲散盡,歲月侵蝕了一切,井臺圍坐過的笑語與離別如云煙散去,但總有一輪明月亙古輪轉。月下所映照的,不只是深水的沉潛,更是深井般的人世在沉靜中默默積攢的千年真意。其實每個人的身軀之中,都藏了一口深深的井,那就是心井,井底之水是很難觸及的,也許人的內心,根本就是一個無底之井?一夜又一夜,冰冷如水的月光,濺濕幽暗的井。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的風,家鄉的云,收聚翅膀,就睡在我的臂彎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