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1902.12.28 — 1988.5.10)。
生命
沈從文
我好像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每個活人都像是有一個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我說的是離開自己生活來檢視自己生活這樣事情,活人中就很少那么作。因為這么作不是一個哲人,便是一個傻子了。“哲人”不是生物中的人的本性,與生物本性那點獸性離得太遠了,數目稀少正見出自然的巧妙與莊嚴。因為自然需要的是人不離動物,方能傳種。雖有苦樂,多由生活小小得失而來,也可望從小小得失得到補償與調整。一個人若盡向抽象追究,結果縱不至于違反自然,亦不可免疏忽自然,觀念將痛苦自己,混亂社會。因為追究生命“意義”時,即不可免與一切習慣秩序沖突。在同樣情形下,這個人腦與手能相互為用,或可成為一思想家、藝術家,腦與行為能相互為用,或可成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為用,引起分裂現象,末了這個人就變成瘋子。其實哲人或瘋子,在違反生物原則,否認自然秩序上,將腦子向抽象思索,意義完全相同。
我正在發瘋。為抽象而發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滅。
有什么人能用綠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猶如長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長箭所注,在碧藍而明靜之廣大虛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從此云空中,讀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嘆與沉默,色與香,愛和怨。無著者姓名。無年月。無故事。無……然而內容極柔美。虛空靜寂,讀者靈魂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上卻光明凈潔。
大門前石板路有一個斜坡,坡上有綠樹成行,長干弱枝,翠葉積疊,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幟。常有山靈,秀腰白齒,往來其間。遇之者即喑啞。愛能使人喑啞——一種語言歌呼之死亡。
愛與死為鄰。
然抽象的愛,亦可使人超生。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至如閹寺性的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上始終是個閹人。與閹人說此,當然無從了解。
夜夢極可怪。見一淡綠百合花,頸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點青漬,倚立門邊微微動搖。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極熟習的聲音在招呼:
你看看好,應當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細看看。
于是伸手觸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復微笑,如有所恃。因輕輕搖觸那個花柄,花蒂,花瓣。近花處幾片葉子全落了。
如聞嘆息,低而分明。
雷雨剛過。醒來后聞遠處有狗吠,吠聲如豹。半迷糊中臥床上默想,覺得惆悵之至。因百合花在門邊動搖,被觸時微抖或微笑,事實上均不可能!
起身時因將經過記下,用半浮雕手法,如玉工處理一片玉石,琢刻割磨。完成時猶如一壁爐上小裝飾。精美如瓷器,素樸如竹器。
一般人喜用教育身份,來測量一個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關乎性的道德。事實上這方面的事情,正復難言。有些人我們應當嘲笑的,社會卻常常給以尊敬,如閹寺。有些人我們應當贊美的,社會卻認為罪惡,如誠實。多數人所表現的觀念,照例是與真理相反的。多數人都樂于在一種虛偽中保持安全或自足心境。因此我焚了那個稿件。我并不畏懼社會,我厭惡社會,厭惡偽君子,不想將這個完美詩篇,被偽君子與無性感的女子眼目所污瀆。
百合花極靜。在意象中尤靜。
山谷中應當有白中微帶淺藍色的百合花,弱頸長蒂,無語如語,香清而淡,軀干秀拔。花粉作黃色,小葉如翠珰。
法郎士曾寫一《紅百合》故事,述愛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細微變化。我想寫一《綠百合》,用形式表現意象。
鑒賞:寒冰在近 孤寂無邊
汪暉
看沈從文的照片:嘴角靜靜地微笑,眼鏡后面閃著平和的目光。你可以理解他的文字中浸淫著的那種感傷悲涼的情調,那種舒緩自然的筆致,那種灌注了太多的美的渴望的有些近乎女性的心靈……《生命》起始第一句便語含傷感:
我好像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依舊是那樣的優美而傷感的語調,依舊是那似幻還真的筆致,依舊是現世與夢幻的難以調和的意象……但不知怎的,我卻總想起那個要重估一切價值的尼采,想起他的銳利的筆鋒,想起他的毫無顧忌的、自居于審判者的姿態,想起他為他的思想而瘋狂……無論如何,沈從文的優美與柔和同尼采的奔放與強悍如此地不諧調,但讀一讀《生命》,我竟在他的那些柔和語句和意象中聽到尼采式的聲音:他像尼采一樣把被人們弄顛倒了的“真實世界”和“表面世界”——用德國話來說就是“虛構的世界”和“現實性”——重新顛倒過來。
尼采說:凡是善于發現我的著作散發出來的氣息的人,就會知道這是一種高空之氣,一種振奮之氣。人們必須對它有所準備,不然,一旦身處其中就有非同小可的危險。寒冰在近,孤寂無邊——然而,躺臥在陽光下的萬物是多么沉靜!呼吸是何等地自由自在!人們會感到有無數的事物處于其間!正如我一向認為和經歷的那樣,哲學甘愿生活在冰雪和高山——在生命中搜尋一切陌生的和可疑的事物,搜尋以往慘遭道德禁錮的一切。……我們追求被禁止的東西;有一天,我的哲學將以此為標志征服天下,因為,從原則上來說,人們一向禁錮的東西不外是真理。
沈從文想起了“生命”,也就是離開自己生活來檢視自己生活,也就是不是建立自己與世界的關系而是建立自己與自己的關系——這是非常人的“哲人”的事物,就“違反生物原則,否認自然秩序上,將腦向抽象思索”,哲人與瘋子“意義完全相同”。換言之,沈從文想起“生命”這件事就如同宣布他正在遠離他的同類,趨近于一個瘋子的世界——這個世界只有少數的瘋子才能領略和體會,其絢爛與多彩遠離了獸性而見出自然的巧妙與莊嚴。寒冰在近,孤寂無邊——他竟如尼采似地在生命中找尋一切陌生可疑的事物,你聽:
我正在發瘋。為抽象而發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滅。 有什么人能用綠竹做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猶如長箭射去,去即不返。長箭所注,在碧藍而明靜之廣大虛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從此云空中,讀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嘆與沉默,色與香,愛與怨。無著者姓名。無年月。無故事。無……然而內容極柔美。虛空靜寂,讀者靈魂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上卻光明靜潔。
沈從文的文字中仍然崇尚著柔美、虛空、靜寂,但那不就是一種“高空之氣”,一種“振奮之氣”么?他的用想象之箭寫于云空的文字超越年代,沒有起始,非個人創作,而是“無”——一種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卻又無法形容的偉大的圣潔的抽象。在這完美的瞬間,一切都臻于成熟——一切有形的情感如愛能使人喑啞,而抽象的愛卻能使人超生。抽象是絕對理念在展開之后向自身的復歸,是生命的終極狀態,它蘊含著一種不斷超越自身的生命力。一個不能體會這種抽象的人,就如同閹寺一般毫無熱忱。
對于沈從文來說,夢遠比現實更為真實。那朵夢中的淡綠百合花,頸弱花柔,伸手觸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復微笑,如有所恃,即便花柄、花蒂、花瓣盡落,也如聞嘆息,低而分明:
你看看好,應當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細看看!
這花星子就是花的原因和抽象,就是花的形、色、香之所由來,它無從見,無從觸摸,但卻以“無”創造了花的生命。然而,人們總是見花而不見星,知花而不知星,就如同“有些人我們應當嘲笑的,社會卻常常給以尊敬,如閹寺”。于是沈從文也如尼采一般吹響了反庸眾的號角,激越中滲著一種不愿同流合污的自賞:
……因此我焚了那個稿件。我并不畏懼社會,我厭惡社會,厭惡偽君子,不想將這個完美詩篇被偽君子與無性感的女子眼目所污瀆。
百合花極靜,在意象中尤靜。于是他想寫一《綠百合》,用形式表現意象——形式內在于意象,如同星子內在于花;形式自身具有超越性,即總是越過自身而實現于意象,如同星子越過自身而實現于花。形式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抽象,一種具有內在活力的無。你體會到了這一點,你就成了真正的人,從而超越一切習慣秩序,成為自己的立法者。
想到“生命”,想到如許的眾生并未想到“生命”——一種抽象的形式,不是很悲哀的事么?
▲沈從文,現代文學家、考古學專家,代表作《邊城》《長河》《湘行散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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