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島素（ insulin ） 的發現無疑是醫學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它不僅挽救了無數糖尿病患者的生命，也徹底改變了全球的自然史和醫學史。 2021 年是胰島素在實驗室中作為新發現物質的 100 周年， 2022 年是胰島素在臨床應用的 100 周年， 2023 年是班廷和麥克勞德因胰島素而獲得令科學家仰慕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 100 周年。在這些值得紀念的 100 年當中，胰島素在中國的故事 —— 無論是醫生應用胰島素的故事，患者接受胰島素的故事，還是 藥企生產 胰島素的故事 —— 這些塵封在記憶中鮮為人知的歷史，都顯示了人類求生的本能和對生命的渴望，揭示了近百年來中國新知與舊識的沖突和碰撞，彰顯了 醫 者的智慧和攻堅克難的探索精神，反映了中國人民不甘落后的奮斗精神，啟發了中國科學家為國爭光的行動和決心。

胰島素的中國故事

甄橙 , 紀立農著

北京 : 科學出版社 , 2025. 3

ISBN 978-7-03-081645-0

《胰島素的中國故事》以時間為線索，深入探討了胰島素自 1923 年傳入中國以來的發展歷程，生動地講述了胰島素在中國的故事。從古代文獻中對消渴癥狀的描述，到民國時期胰島素的引進；從新中國成立后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突破，到 21 世紀國內外胰島素生產企業在中國的蓬勃發展，胰島素的歷史不僅是一部藥物的發展史，更是社會變遷的縮影。患者、醫療工作者、科研人員、醫藥企業、衛生部門等，都是這段歷史中不可或缺的角色。胰島素的中國故事，既是物質的變遷，也是人類情感和智慧的體現。

在紀念發現胰島素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100 周年之際，謹以本書獻給為胰島素的發現、生產和應用不懈努力的科學家；以本書獻給受益于胰島素而堅強生活的糖尿病患者，是你們的努力，推動了醫學的進步；是你們的努力，為平凡的生活增添了色彩。

甄 橙

2024 年 6 月于北京

本文節選分享“ 第七章 硝煙彌漫 夾縫求生 ”的故事。本章 （文） 將以伊娃的故事為切入點，從中窺探民國時期胰島素缺乏給糖尿病患者帶來的影響，嘗試還原糖尿病患者頑強生存的場景。

中國人將中國的生活哲學教給了我。

——伊娃 · 薩克斯爾

（Eva Saxl，1920—2003）

PART 01

伊娃的故事

逃難求生到中國

捷克斯洛伐克籍猶太人伊娃 · 薩克斯爾（ Eva Saxl ， 1920 — 2003 ）是一位需要長期使用胰島素的糖尿病患者。 1940 年，她和丈夫維克托·薩克斯爾（ Victor Saxl ， 1909 — 1968 ）為了逃離對猶太人的迫害來到上海，并憑借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一定的經濟基礎，在公共租界內安家。維克托在英國毛紡工業（ British Woollen Industries ）擔任紡織工程師，伊娃則在一家學校擔任語言教師，同時兼職為上海的外文報刊撰寫文章。

1941 年，伊娃發現自己開始容易倦怠，并出現喜歡飲水、體重減輕的癥狀，就醫之后，她得知自己患了糖尿病，需要終身注射胰島素治療。那時候，在上海的洋行、藥房尚可以購買到胰島素。伊娃開始使用禮來公司的胰島素，并每日早晚各注射一次以控制病情。和拉貝一樣，稱量食物、消毒注射器、打針等醫療行為成為伊娃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

與需要長期注射胰島素的糖尿病患者共同生活，患者伴侶也要對疾病有相當的了解，維克托對妻子關懷備至，為了確保兩人都能夠掌握注射技巧，維克托每日早上都負責為伊娃注射胰島素，晚上則由伊娃自己完成注射。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工部局衛生處開始對胰島素進行限量配給，伊娃也開始進行更嚴格的節食，以減少胰島素用量。依靠在衛生處申領到的進口胰島素，她的病情一直比較平穩。 1942 年下半年，衛生處囤積的胰島素告罄，伊娃換用屈臣氏胰島素后病情開始惡化。當年 9 月，維克托寫信給衛生處，提到自從進口胰島素在國內市場消失后，他們開始使用國內生產的屈臣氏胰島素。該胰島素非但沒有效果，還導致伊娃出現嚴重不適，甚至尿內開始出現大量酮體，即使加倍注射劑量也無用，身體狀況進一步惡化。根據屈臣氏胰島素包裝上的說明：胰島素是由豬胰腺而非牛胰腺提取的，有些患者可能因此對藥物反應不佳。維克托認為這可能是伊娃不適合使用該胰島素。此時伊娃危在旦夕，維克托請求衛生處想辦法幫他們找到進口胰島素或其他合適的本地產品。因為缺乏合適的藥品，況且還有很多人的生命也處于危險之中，維克托請求衛生處關注這個問題，幫助糖尿病患者及其家人走出困境。

面對患者的求助，衛生處的工作人員也無能為力。當時上海已經淪陷，日方成立偽上海大道市政府，上海工部局衛生處處長朱爾登也于 1942 年“正式退職”，并由日本人田 代良顯 接任。田 代良顯 回信給維克托，無奈地解釋：“目前上海唯一可以獲得的胰島素就是屈臣氏藥廠生產的。我處化學實驗室正在采取措施想辦法生產胰島素。數月前我們已經向國際紅十字會就進口胰島素的問題求助，但目前尚無答復。我們一旦有了胰島素，我一定及時通知你。”

相較屈臣氏的產品，衛生處生產的胰島素受到了患者們的好評，但是由于生產儀器都是拼湊而來的，經常出現故障，衛生處生產的胰島素沒有產量保障。 1943 年 3 月，一位 叫作 容尼·赫布斯特（ Jonny Herbst ）的糖尿病患者給衛生處致信，說自己已經嘗試用過上海可得 的所有品牌的胰島素，唯一有效的就是衛生處化學實驗室生產的，但是這種胰島素經常斷供，其他的胰島素“不僅質量不好，實際上根本就是公共威脅”。他同時還給國際紅十字會寫信尋求幫助。 1 個 月后，衛生處收到了國際紅十字會駐中國代表的來信，但來信目的不是提供援助，而是懇求衛生處向英國、美國留居上海的部分糖尿病患者提供胰島素。

伊娃此時的生活狀況已陷入了更大的困境。按照納粹蓋世太保約瑟夫·艾伯特·梅辛格（ Josef Albert Meisinger ， 1899 — 1947 ）的計劃，占領上海的日本當局應該像德國當局一樣對猶太人進行屠殺，雖然最后由于種種原因該計劃未能執行，但在德國反 猶政策 的影響下，日本當局決定將猶太難民隔離在虹口的“無國籍難民隔離區”（后文簡稱隔離區）。伊娃形容隔離區是“一個不到一平方公里卻居住了 18 000 名猶太難民的地方”。那里的主要通道都有日本憲兵看守，要想進出必須有日本當局頒發的通行證。因此隔離區的糖尿病患者要想獲得胰島素，比公共租界的患者更加艱難。

隔離區艱苦的生活條件使得伊娃患上了感染性疾病， 1943 年 4 月，維克托再次給衛生處致信：“我妻子……的病情是非常嚴重的那一種。自她最近患了感染性疾病以后，每天至少需要 45 單位的胰島素……沒有胰島素她就無法生存，哪怕只攝入一點點的碳水化合物她的血糖和酮體就會升得很高。自進口胰島素耗竭后，我們嘗試過很多種胰島素，效果最好的是工部局衛生處化學實驗室生產的胰島素，其他的品牌，尤其是屈臣氏胰島素，都沒有效果。”伊娃和維克托曾經嘗試向化學實驗室申請，希望能得到更多一點的胰島素配給，但因為化學實驗室的胰島素生產量非常少，不可能保障供應。在信末，維克托寫道：“大約 4 周前，胰島素供應再次中斷了，我們陷入了絕境。”

也許是被維克托的不懈祈求打動，衛生處想辦法為伊娃劃撥了 600 單位的胰島素，雖然這批胰島素足以維持伊娃一個月的用量，但仍然不能滿足伊娃的治療要求。衛生處人員在回信中告知：“在目前藥品短缺的情況下，為了所有的糖尿病患者，我們已經盡力了。”

無奈之下，維克托為了伊娃的生存，只得冒險到黑市購買胰島素。有一次他用一根價值 80 美元的金條換了 18 瓶胰島素，但是這些胰島素完全沒有效果，而且還含有雜質。當給伊娃注射的時候，伊娃疼得大叫。伊娃的一個朋友甚至因為使用了黑市的胰島素而喪生。

雖然境遇艱難，但伊娃是一位堅強的糖尿病患者，她本人也在努力地與糖尿病抗爭。她和一些糖尿病患者還一起嘗試了中草藥，甚至嘗試了有肝腎毒性的德國口服藥 Synthalin 。但非常遺憾，這些嘗試對她們來說都是無用之舉，胰島素是伊娃和許多糖尿病患者唯一的救命良藥。

PART 02

伊娃的故事

病魔無情人有情

萬般思索之下，維克托想到了最后一個辦法：自己動手生產。他找朋友借到了胰島素制造的相關書籍， 并在于 市政府擔任食品化驗師的朋友 —— 一位中國人（王先生）的幫助下開始籌備制造胰島素。

伊娃和他們的廚師每天早上到西摩路的屠宰場去購買動物胰腺。經過一段時間的總結，他們發現水牛胰腺是最佳原料，因為它體積大，和豬胰腺混合加工時效果也很好。伊娃將這 些動物胰腺帶回實驗室，用家用絞肉機將它們絞碎，然后快速 加熱再 冷卻以滅活胰酶。一些日本平民得知他們的目的后也提供了幫助，生產胰島素所需要的酒精和冰塊則是生活在隔離區外的糖尿病病友提供的。

維克托因為無法到專業機構檢驗自己生產的胰島素是否合格，只能自己想辦法進行檢測。他準備了 6 只兔子，將它們禁食 24 小時后分成兩組，一組注射自己的實驗產物，另一組注射伊娃平時使用的有效的胰島素，然后通過兩組兔子是否出現低血糖休克來判斷自制胰島素是否有效，通過出現低血糖休克的時間差來估算自制胰島素的效能。

但未待維克托檢測完成，伊娃的胰島素就接近耗竭，因此他只能冒險讓妻子使用自制胰島素。以防萬一，第一次注射自制胰島素時維克托請來一位捷克斯洛伐克醫生。伊娃后來回憶，當大家發現自制的棕色液體起效時，都興奮至極。這次特殊的“人體試驗”成功后，伊娃和維克托馬上帶上自制胰島素奔赴醫院，用他們自制的胰島素挽救了兩個因糖尿病酮癥酸中毒而昏迷的猶太同胞。

隔離區的猶太糖尿病 患者獲 此消息后，都找到維克托，想辦法為自制胰島素出力，除了集資購買酒精等物品以外，有人尋找冰塊，有人捐獻磨針器。維克托此時已經升任紡織廠的經理，他通過銷售紡織廠生產的羊毛長襪來籌集資金。作為生產自制胰島素團隊里的另一關鍵人物，中國人王先生自始至終都在幫助維克托，并且分文未取。自制胰島素不僅挽救了伊娃的生命，還使隔離區內的許多糖尿病患者度過了胰島素缺乏的危機。

自己動手為親人制造胰島素的并非只有維克托一人，期頤藥廠廠長吳永競的母親也是糖尿病患者， 1939 年當他意識到胰島素有可能斷供后，開始嘗試在自己的實驗室中為母親制造胰島素。經過一段時間的實驗，吳永競將自己的成品與禮來胰島素的療效進行比較之后，他又把胰島素供給身邊患糖尿病的友人，之后才在藥廠開始商業生產。 1943 年末到 1944 年，期頤、 信誼等藥廠 出產的胰島素使得胰島素短缺的情況稍有緩解， 1945 年抗日戰爭結束后，美國藥品大量輸入中國，上海的胰島素供應危機基本結束。

PART 03

伊娃的故事

以己之力回饋社會

缺藥少藥的艱苦歲月終于過去，硝煙彌漫的世界戰爭也終于結束。和平的日子即將來臨，伊娃和維克托斟酌再三，決定前往美國開始新的生活。 1948 年，他們定居在紐約，維克托在一家大公司任職，伊娃則到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新聞學。有一次在到醫生那里做常規隨訪時，伊娃向醫生提起了自己在中國上海的經歷，醫生對伊娃的故事非常感興趣，馬上把她的故事匯報給美國糖尿病學會（ American Diabetes Association ， ADA ）。伊娃的人生再次因為糖尿病而發生改變。

美國糖尿病學會成立于 1940 年，是由美國糖尿病醫生發起成立的醫生組織，該學會在推動糖尿病的全民認知、糖尿病篩查、改善糖尿病患者社會地位和醫療保險方面起到了功不可沒的作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人們對糖尿病有很多誤解，糖尿病患者在社會上常常受到歧視。很多公司不愿雇傭糖尿病患者，因為大家覺得使用胰島素的人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低血糖從而陷入昏迷，甚至認為糖尿病患者只要皮膚受損就會發生感染，必須截肢才能保全性命。

針對社會對糖尿病患者的偏見，美國糖尿病學會很想做一些事情來糾正人們的觀點，其中就包括大力宣傳。在大眾普遍對糖尿病患者抱有成見，而糖尿病患者也不敢承認自己病情的情況下，需要有膽量的糖尿病患者勇敢地站出來。正當美國糖尿病學會為此感到苦惱時，從中國返回美國的伊娃為他們帶來了希望。當美國糖尿病學會得知伊娃的故事后，他們立刻意識到“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糖尿病患者終于出現了。

伊娃和維克托成了名人，許多報紙報道了他們在中國的故事，伊娃夫婦頻繁出現在全國的廣播和電視節目上。美國廣播界和新聞廣播史上的傳奇人物愛德華·默羅（ Edward R. Murrow ）邀請伊娃出席了系列節目《我相信》（ This I Believe ），伊娃不僅向全美聽眾講述了自己和胰島素的故事，還講述了自己在中國的生活，她說 “中國人將中國的生活哲學教給了我” 。伊娃和維克托還被邀請到白宮，艾森豪威爾總統接見了他們。

胰島素的發現者之一貝斯特也邀請他們到多倫多做客。在多倫多，維克托向許多糖尿病專家講述了自己和中國食品化驗師一起生產胰島素的故事。著名的糖尿病專家喬斯林邀請伊娃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給糖尿病患者，尤其是那些像伊娃一樣年少發病，需要終身注射胰島素的孩子們。喬斯林還向伊娃贈送了醫學書籍，教她如何更好地避免糖尿病的復發等問題。

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 Columbia Broadcasting System ）還以伊娃和維克托的故事為素材，拍攝了 7 集電視劇《定時炸彈》（ Time Bomb ）。取名“定時炸彈”，意在指當胰島素用完之時，就是伊娃的死期，而維克托則必須與時間賽跑，解救自己的妻子。采用電視、電影等手段完成對糖尿病的宣傳，是美國糖尿病學會的常用手段。到了 21 世紀，美國著名的糖尿病患者網上社區（ D Life ）推出了紀錄片《伊娃的故事》（ The Eva Saxl Story ），再次引用了伊娃的故事以激勵全美的糖尿病患者。

伊娃畢業后在多家媒體擔任通訊記者，同時參與糖尿病主題的公益活動。 1968 年，維克托受雇于聯合國，作為經濟和工業專家到發展中國家進行紡織業考察并提供技術支持。伊娃跟隨他走訪了烏拉圭、巴西、委內瑞拉、墨西哥等地，在到達智利后，當他們拜訪伊娃戰后唯一幸存的弟弟時，維克托因心臟病發作去世。伊娃悲痛萬分，她從未想過維克托會先于自己離世。因為維克托平時不吸煙、不喝酒，沒有不良嗜好，還是個游泳健將。維克托的突然離世，使伊娃備受打擊。后來，伊娃留在了智利，并和弟弟在圣地亞哥定居。

但她很快從悲傷中走出來，作為有幸從戰爭中獲得生存的糖尿病患者，伊娃為智利的糖尿病教育開始奔波。從 1976 年開始，伊娃在智利糖尿病協會、國際紅十字會義務任教。她利用在美國喬斯林糖尿病中心（ Joslin Diabtes Center ）的學習以及通過參加會議、閱讀文獻等渠道獲取的知識，將最新的糖尿病信息帶回智利，并為智利能夠擁有西班牙文的教育材料奔走呼吁。 1991 年，伊娃因在糖尿病領域做出的杰出貢獻，獲得了查爾斯·貝斯特獎章。

為了生存，疾病把伊娃塑造成一位嚴格的糖尿病管理者。她一生嚴格地 遵循低 碳水化合物飲食標準，按時注射胰島素，樹立了糖尿病患者自律管理的榜樣。盡管晚年患了結腸癌和白內障，但她一直沒有出現糖尿病并發癥。 2003 年 10 月伊娃去世，作為一名患病 60 余年的糖尿病患者，這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個由自己創造的奇跡。

本文節選自《 胰島素的中國故事 》（ 甄橙 , 紀立農著 . 北京 : 科學出版社 , 2025. 3 ）一書“ 第七章 硝煙彌漫 夾縫求生 ”，標題為編者所加。

ISBN 978-7-03-081645-0

責任編輯：任俊紅 陳晶晶

本書適合所有希望深入了解胰島素及糖尿病歷史的讀者閱讀。

（本文編輯：劉四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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