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個好久不見的前同事回青島,在膠南的海邊,我們喝完咖啡又喝酒,聊起許多往事,聊起我們來時的路,感慨萬端。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本來想就著若隱若現的酒意和汩汩而出的情感寫一期稿子,但終究懶意占了上風,就這么睡了,一拖就拖過了兩周。
我常常想起2007年我第一次來到青島的那個上午,陽光熾烈,海風徐徐。
那是我第一次去一座大城市,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
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我在這座城市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換工作又失業,到現在,已經18年了。我一直都覺得我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但無情歲月催人老,倏忽之間,已是人到中年,土埋半截。
青島海景
很早之前,我曾經聊過我苦難的童年,我本來以為這樣的無病呻吟無人在意。但出乎意料,那期視頻收獲了大量的共鳴,80年代生于鄉野的人,大多數都經歷過那樣不可思議的苦難,很多人靠著頑強的努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這期視頻,我想聊聊過去的18年。我講的只是個人經歷,很有可能不符合很多人的正能量需求,不必追著罵,不看就好了。我也不認為,我的個人經歷會冒犯到你。
我的粉絲中,一大半是像我一樣歷經滄桑的中年人,一小半是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我的故事,是講給他們聽的。很久之前,我在直播時,一位粉絲告訴我,在他人生的至暗時刻,我的視頻曾經給予了很多鼓勵,陪他度過了人生中最泥濘的一段路。
我的故事,從來都不奢求所有人都認同甚至贊賞。我只希望在你人生行有不得的時候,我的視頻能給你些許的鼓勵或者陪伴。
1
大學的大多數時光,我是在中國海洋大學的浮山校區度過的。那個校區很小,設施半新不舊,但位置絕佳。前面是蔚藍的大海,身后是巍峨的浮山。我們的宿舍是教師家屬樓改的,兩室兩廳,住了十幾個人,但空間依然比學生宿舍要大得多。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有自己獨立的廁所。
那會兒,海信那一片豪宅還沒有建起來。我住在上鋪,躺在床上,能看到蔚藍的大海。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段特別美好的時光。
中國海洋大學浮山校區
那時候的中國經濟正昂揚向上,就業的壓力還沒有往前傳導。我們的大學時光,很少有卷績點的壓力,很少有考研的壓力,甚至考公的人也不是很多。只要你想找工作,憑借著985的名頭,總能找到一個工作。
在那樣的日子里,我開始了自己的青春期。
是的,你們沒有聽錯,我的青春期其實是從大學開始的。如果你曾經在縣城的高中讀過書,尤其是在山東的縣城高中,你應該知道,殘酷的高中是沒有青春的,有的只是晝夜不停運轉的高考機器。
我們高中是要求你去食堂的路上必須要背單詞的,軍事化的殘酷壓榨之下,幾乎沒有時間享受青春,也沒有時間叛逆,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都是學習學習學習。
當然,我是自愿的。因為我沒有選擇,我太了解我爸了,別的家長都是生怕孩子學習不好,我爸是生怕孩子學習太好,他每天都羨慕的對象是我們家族里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出去打工的堂哥。
如果我中考沒有考上我們縣城最好的高中,他是一定會讓我輟學出去打工的。如果我高考沒有考上一個985,即使考個211,我都未必能保證我爸允許我去上。
他是個樸實但極致的利己主義者,他不會考慮我的未來,他只計算他的現在。他之所以沒有讓我輟學,很大程度上是考慮到村里的輿論壓力。我所考上的海大,也是他經常喝醉酒能拿來大吹特吹的談資。
很多人都覺得是他教育有方,其實不是,他從來沒有過任何教育。
我只是過早地知道了父子親情赤裸裸的殘酷,于大多數人而言,高考只是一次考試,于我而言,高考是一場生死之戰。
在上大學之前,我對青春沒有期待。在最好的年華里,我和大多數小鎮做題家一樣,就是苦學苦學再苦學。
或許是壓抑太久,我一上大學,就如同脫韁的野馬,完全放飛了自我。
我頻繁的翹課,去網吧通宵玩游戲,去談戀愛,甚至去圖書館看書。很奇怪,我經常翹了課去圖書館看雜書。我都不知道我這種脫了褲子放屁的行為算是愛學習還是不愛學習。
當然,我之所以選擇去圖書館,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貧窮。幾乎所有的娛樂活動都需要花錢,只有去圖書館看書不要錢。
我那時每月的生活費只有幾百塊錢,即使不談戀愛也不夠花。很多假期和周末,我都要四處尋找兼職掙錢。好在,那時同學之間的貧富差距并不像現在這般懸殊,我們宿舍里,來自農村家庭的孩子占了絕大多數。身處其中,我沒有感到過于明顯的不適和自卑。
但貧窮給我留下的印記是顯而易見的。
我花了大概兩年的時間才完成最初的城市化。很多城市孩子習以為常的東西,比如肯德基、自動取款機、網絡游戲,我是在大學的前兩年,才逐漸接觸。
我要承認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那個時代,一個農村的孩子憑借高考,還可以輕易地改變自己的命運。那個時代,即使沒有家庭的助力,一個農村少年也能單憑自己的努力在城市里安身立命。
2
當然,我并不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事實上,在上了大學離開農村之后,我人生的主題一直都是逃避苦難?;蛟S是少年的我吃了太多的苦,在我能決定自己的人生之后,我再也不想吃一點苦。
大三的那個暑假,我還嘗試過考研,但發現這個事兒過于枯燥和辛苦,作為一個掛過六科、逃課無數的人,我已經沒有了高中時的毅力和吃苦精神。所以,暑假之后,我很干脆地就放棄了考研,投身到找工作的洪流之中。
一開始,我在青島的新東方當歷史和地理老師,那個時候,新東方在學而思等新勢力的壓力之下,開始鋪開學科輔導,我也算是青島第一批學科輔導老師。實習結束的時候,我基本確定能留在新東方。
有一天,在坐公交車回學校的路上,和一位教英語的同事聊了一路。
他說的很多話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說:做了老師,基本上你的人生就一眼望到頭了。
后來,我堅決地放棄了新東方的offer。
正在青春期和叛逆期的我,最接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人生能一眼望到頭,我希望我的人生是曠野,而不是軌道。
后來,我選擇了去應聘《半島都市報》,我最重要的考慮是,記者的每一天都是新鮮的,不會一眼望到頭。其次,我想做點有意義的事兒,那時候還天真至極的我認為,“鐵肩擔道義”的記者所做的事兒,是有意義的。
機緣巧合之下,我進了報社,做了一名記者。報社離我曾經實習的新東方寧夏路校區只有兩三分鐘的路程,一個在中聯廣場南邊,一個在它斜對面。但它們所代表的人生方向,幾乎是截然相反。
剛進報社的時候,我表現得特別差。新記者有三個月的見習期,非常殘酷。很多新同事是學新聞的或者有實習經驗,找線索、采訪和寫稿子都稍微有點經驗。我是為數不多的,完全沒有任何經驗的人。
那時我還喜歡在校內網寫點酸文,但那樣的寫作經驗,在新聞報道中一點都用不上。事實上,對見習記者最重要的是勤奮、吃苦和運氣。
這三樣,我一樣都沒有。
好在我們有三個月的見習期,第一個月完全靠自己的本事,出去掃街找線索,我的工作量排名倒數第二,我的搭檔是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三。我覺得,如果沒有我們倆,倒數第三的工作量可能還高點。
后來,倒數第一受不了這種跟《創造101》一樣殘酷的選秀機制,一個月之后就走了,我遞補成了倒數第一。
第二個月分部門,我不揣冒昧地選了難度最大的深度部。見習記者需要的是小碎稿,他能寫得了,還能攢工作量。但深度部那種深度報道,見習記者根本寫不了,如果你的師傅帶你寫給你署名,你又要分走它本來就不富裕的工作量。
從現實來考慮,選深度部是不劃算的。但我那時候是個神經病,我從來不計算這個,我只看我喜不喜歡。我覺得像我一樣這種立志要做“桅桿上的瞭望者”的人,天然地就要做更有價值的深度報道,家長里短的社會新聞,對我沒有任何的吸引力。
好在,運氣又一次眷顧了我。在深度部,我遇到了我現在的“看娃搭子”余主任。她那時候是我們的副主任,作為報社曾經最優秀的頭版編輯,她承擔起了給我找選題、起標題、改稿子的重任。名義上,我有自己的師傅,但事實上,我們這些見習記者的總教頭,就是余主任。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那個部門根本就沒有職場,余主任對我們這些見習記者好到近乎于溺愛。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當領導,可能也不會干。
我特別喜歡記者的自由,不需要坐班,不用朝九晚五,有題就出去采訪,只要稿子能發回去,去不去報社都一樣。我經常不去報社,沒題的時候就在出租房里和當時的女朋友廝混。對于我的工作量,余主任經常比我急。幾乎每次都是她很興奮地給我打電話跟我說又找了個選題讓我馬上去做,我經常是采訪得一塌糊涂,靠自己的小聰明和投機取巧糊弄出一坨稿子來發給她,然后她再一點點改,起小標題,弄完了再讓我投給要聞的編輯。
見習結束的時候,我們這些新記者報志愿選部門,每個人兩個志愿。我兩個志愿都填了深度部,我是我們那一批唯一一個不接受調劑的人。
我那會兒想得很清楚,如果不讓我留在深度部,我就離職了。
好在那時候報社的氛圍極為寬松,也確實不會有人把一個不成器的見習記者的去留當成一件特別重要的事兒。
我就這么留在了深度部。
這可能是我到目前為止,做的最正確的一個選擇。
在深度部的日子輕松且快樂,那個時候報社還有錢,愿意養著我們這些自由而無用的調查記者全國四處跑。
工作時,大家四散全國。開會時,大家認真地討論業務。那個時候,我們還會因為業務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前段時間翻看郵箱,我發現那時候我還會寫很長的郵件給王總討論稿子的寫法和選題。
那可能是我漫長的青春歲月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對這個行業充滿著激情和好奇,收入能養活自己,沒有太多生活的負擔,最重要的是,我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兒。
但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很快,移動互聯網時代就來了。靠著渠道壟斷過日子的報社,很快就被打得丟盔棄甲。我們部門的同事,也一個又一個告別了他們熱愛的新聞行業,轉身在生活的洪流中,以命相博。
我兜兜轉轉之后,徹底失業,委身于無良的自媒體江湖。
有時候,午夜夢回,我依然會懷念評論部開會的那些日子,依然會懷念余主任給我改稿子的那些時光,依然會懷念一個又一個突發的現場,就著燒烤和野餛燉與王總、楊哥談論理想的一個又一個深夜。
我常常感到無比慶幸,在我最愛做夢的年紀,去的是同樣不食人間煙火的深度部,認識的是一幫和我一樣愛做夢的同事,也趕上了一個夢想還被珍視的年代。
后臺的私信里,常常有心懷夢想的年輕人問我該如何安放他們的新聞理想。坦白地說,我也不知道。在現在的新聞業,流量比理想要重要得多。你很難一邊歇斯底里地搞流量,另一邊還安慰自己說這是新聞理想。
理想是奢侈品,現在的新聞業未必能用得起。
我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獨立出差是去菏澤。親愛的朱老師告訴我按照規定,只能坐硬座,我在那輛綠皮火車上坐了整整一夜,下了火車就馬上去采訪。
后來我才知道,報社并沒有那樣的規定,那是朱老師對自己的要求。
那還是一個正面的事件報道,本來不需要吃這么多苦搞得這么急,但我也搞不清楚為什么,當時初出茅廬、滿懷激情的我,搞得自己好像要去伊拉克戰場一樣。
2020年初,那些滿懷激情的人又去了武漢。那時候,我正在一個短視頻機構工作,每天想的是搞流量、上熱搜。
有朋友問我:“你為什么不去武漢呢?”
我不知道。
如果我還在深度部,我可能還會和當年那個去菏澤的少年一樣,登上開往武漢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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