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希羅多德一樣,我們對于修昔底德本人的了解也不多,主要來自他在著作中透露的一些信息。像希羅多德一樣,他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開篇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修昔底德,雅典人,于伯羅奔尼撒人與雅典人交戰伊始,就著手記載這場戰爭。他從一開始就預見到這場戰爭將規模宏大,比以前任何戰爭都更值得敘述。”我們結合他在書里提供的其他信息,對他的生平和寫作略做介紹。概括起來,有這么幾個方面:
第一,他是雅典人,不是某個其他城邦的人,猶如希羅多德在開篇也宣布自己是哈利卡納蘇斯人一樣,修昔底德在開篇就交代自己是雅典人。這樣的習慣倒不是像今天特意為了明確自己的著作權,而是顯示了他作為某個城邦公民的身份。古希臘人之所以這么重視身份,是因為公民身份與一大堆具體的、實際的利益綁定在一起。例如,作為雅典人,在雅典可以不受債務奴役,還有權出席雅典公民大會、擔任雅典官職,并且有權在雅典擁有土地和房屋。只有經過公民的合法審判,一個雅典公民才能被定罪。而如果被定罪,他還可以上訴到公民大會。如果遇到饑荒,國家發放免費糧食,也只有公民可以領取。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特權,這些特權把公民和非公民,尤其是外僑和奴隸嚴格區分開來。后面這些非公民如果非法享受到公民的權益,輕者會被賣為奴隸,重者會被處死。
接著說修昔底德,他生活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并且從戰爭一開始就著手寫作。戰爭爆發時,他就意識到那將是希臘歷史上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騷動,決心為那場戰爭撰寫歷史,留意搜羅有關資料。這很可能說明他那時已經成年,能夠理解這場戰爭的重要性。他還提到,公元前425年,他曾出任將軍,率領一支艦隊負責愛琴海北岸地區的防衛,而且他的家族在色雷斯頗有影響。這給我們推算他的年齡提供了重要依據。雅典人能夠擔任職務的最低年齡是30歲,將軍又是特別重要的職務,不太可能讓一個剛剛30歲的年輕人出任,而希臘人認為,一個人最輝煌的年齡在40歲前后。如果修昔底德也在40歲左右擔任將軍,則他應該出生在公元前465年前后。戰爭爆發時,他已經超過30歲,的確已達成熟年齡。
不過將軍職務帶給他的不是榮光,而是流放:因為他的失誤,雅典喪失了在愛琴海北岸的戰略重鎮安菲波里斯。作為懲罰,他被流放。不過流放并未終止他的寫作。根據他本人的說法,流放反而讓他搜集資料更為方便,因為他可以與敵對雙方的人士接觸,更全面地了解情況。事實也是如此,他在書中記錄了不少并非他親身經歷,而是只有通過接觸當事人才可能獲得的資料,這也讓他的記錄相當豐富和可靠。現代學者發現,在修昔底德的書中,凡有其他資料可以佐證的,基本都證明他的記錄準確。而當他與其他人的記錄不一致時,最后大多也是修昔底德正確。在這方面,他明顯比希羅多德要領先一大截。因為希羅多德的原則是,凡是別人告訴他的,他都記錄下來,至于是否正確或值得相信,那就要留給讀者自己做判斷了。
不過凡事都有兩面:希羅多德看起來記錄了不少荒誕不經的事情,但他也給我們提供了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讀者可以自行判斷。而在修昔底德這里,讀者只能看到他認為正確的版本。而修昔底德的記錄,雖然大部分準確,但可能只是一部分真相,帶有強烈的選擇性和主觀性。舉一個例子:修昔底德說整個戰爭期間,雅典每年都要為陣亡將士舉行國葬,也就意味著每年都會有人在國葬典禮上發表演說。但修昔底德根本沒有提到后來舉行的國葬儀式,更沒有再記錄任何此類演說。也許修昔底德認為,后來人的演說都是垃圾,不值得記錄。但對我們認識歷史來說,這是一個重大遺憾。因為修昔底德沒有記錄,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的國葬典禮演說,只有伯里克利的唯一一篇經典。類似的例子還非常多,比如修昔底德說某次會上有很多人發表演說,但他只記錄了其中一兩個人的發言。具體記哪一兩個人,就完全看修昔底德的判斷了。在我們閱讀修昔底德的時候,我們當然欽佩修昔底德的準確,但也要時刻牢記,那終歸是經過修昔底德多次篩選后的版本,帶有強烈的主觀性。我們讀到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只是修昔底德個人的版本。
關于修昔底德的生平和著作,還有第三方面需要說明:修昔底德的著作沒有寫完,但有過多次修訂。現存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除第1卷為導言,交代他寫作的目的、方法以及戰爭原因外,從第2卷開始,他逐年按照夏季和冬季的順序記錄戰爭的進程。可惜天不假年,修昔底德的著作沒有最終完成,他也沒能如愿記載整場戰爭的經過。現存的第8卷只敘述到公元前411年,距離戰爭結束的公元前404年還有差不多8年。而且由于第8卷與前七卷的風格非常不統一:修昔底德在第8卷里一反常態地抄錄了此前很少出現的大量官方文件,而之前經常出現的演說辭,在該卷幾乎消失,人們普遍認為,第8卷是個半成品,沒有經過潤色和加工。不過盡管他的著作沒有寫完,我們還是能大體判斷他對戰爭的總體立場。因為他提到,西西里遠征失敗后,雅典領導人繼續鉤心斗角,導致軍心渙散,內部紛爭頻發。同時,雅典的盟邦不斷暴動,波斯國王參加戰爭,提供金錢支持伯羅奔尼撒人建立海軍。因此,在修昔底德看來,讓雅典輸掉戰爭的,是內部的紛爭和波斯的介入。兩相比較,內部的紛爭更重要。據此,他批評雅典人偏離伯里克利戰略,夢想擴張帝國,最終在戰爭中遭遇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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