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大后方的文化火焰

——李莊尋覓大師們的足跡

管恒慶

李莊,萬里長江第一古鎮,坐落于川南宜賓市長江邊上。

這是一個文化歷史遺跡沉淀的古老的小鎮,這是一個訴說著抗戰風云和滄桑的古老的小鎮,這是一個折射中國傳統文化、涵養中華民族精神的古老的小鎮。

李莊的出名是在抗戰時期,不到三千人的小鎮,接納了十多所高校和有關科研機構的大師、學者、師生達一萬多人。

一

那是一個烽火狼煙的歲月。日寇鐵蹄蹂躪我的國土,屠殺我的同胞,毀滅我國文化。偌大的中國容納不下一張學者的書桌。中華兒女不僅要在前線抗擊侵略者,還要反擊日寇亡我中華傳統文化的侵略,堅持文化研究教育后代,使民族文化得以薪火相傳。

李莊接納的大師學者,在艱難困苦的生活條件下,精神抖擻,奮斗不息,堅持著為保衛和發展中國文化而戰斗。學者也是戰士,他們需要戰斗的陣地,而李莊就為他們提供了寶貴的戰壕。

走進原國立中央博物院李莊舊址,大門內兩側墻上李莊抗戰文化人的大幅照片赫然醒目:傅斯年、李濟、童第周、勞銓、梁思成、陳寅恪、趙元任、朱家驊、董作賓、梁思永、林徽因、李方桂……他們當中有學貫中西的大學者,有清華園中教授的教授,有中央研究院的院士,有科學家,教育家……

再向前走入庭院,中國李莊抗戰文化陳列館下面的一副對聯映入眼簾:民族精神的涵養地,中國文化的新射點。

在狼煙四起的戰爭時期,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以及文物西遷,歷經艱難困苦,輾轉數千里。創造了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跡。

事實證明:日寇再兇惡,也不能摧毀中華文化的命脈,熄滅中華文化綿延不絕的火種,而李莊就是有著重大戰斗意義的圣地。

二

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從南京出發,輾轉漢口、長沙、昆明,再到李莊,在這里結束了三年多顛沛流離的動蕩生活。學者們立即投入到文物整理、科學研究的活動中。中華民族文化不滅的薪火在李莊古鎮熊熊燃燒起來,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繼續向前延伸。大師學者們不辱使命,取得了一系列學術科研的重要成果和煌煌業績。

李濟,這位哈佛大學人類學專業博士,在李莊痛失兩個愛女鳳徵、鶴徵,心靈受到了重創,精神支柱開始傾斜,但他仍然從悲痛中解脫出來,以殷墟發掘為基礎,通過專題和綜合研究,建立了殷商文化在歷史上的地位,陸續完成《殷墟器物甲編:陶器》《西陰村史前遺存》等著作。

童第周,中國生物學之父。當年,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來到李莊,見到童第周等學者在艱苦簡陋的條件下,用金魚作生物實驗,堅持科研,曾驚異地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奇跡”。學者們猶如困在沙漠里的金魚,在自己的創造的精神領域中仍然自由遨游。

1939年2月至1940年6月,吳金鼎率領王介忱、曾昭燏等“蒼耳古跡考察團”成員赴大理郊外,開始用現代科學手段對所獲遺址進行發掘。1942年,吳金鼎、曾昭燏主持編寫了《云南蒼耳境考古報告》,作為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專欄在李莊出版,這本報告的特殊性在于,插圖全部用木板刻印,為考古發掘報告罕見,從內容到形式引起業內專家熱情關注。

夏鼐,留英博士,著名考古學家。1945年,夏鼐在甘肅安定縣陽洼灣發掘齊家文化墓葬時,發現了屬于仰韶文化的兩片陶片,由此改變了中國西北史前文化的序列。他和吳金鼎,被李濟稱為“考古界兩只學術大鼎”。

還有甲骨文之父——董作賓在李莊古鎮西南的栗峰山莊,歷時20個月完成了扛鼎之作《殷歷譜》。王振鐸復制古代司南、漢代地動儀以及北宋水運儀象臺等科技產品。

三

月亮田,一個浪漫且富有詩意的名字。

1940年冬,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所在的中國營造學社,為了就近利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圖書資料,隨同史語所離開昆明入川,來到了李莊古鎮上壩村安營扎寨。竹林深處的上壩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距李莊古鎮只有兩華里路程,梁思成一家住的地方叫月亮田。

一排幾間四面透風的農舍里,最右邊的兩間除了梁思成林徽因臥室,還有林徽因母親的臥室,兩個孩子梁再冰、梁從誡的臥室以及會客室。左邊靠近的一間是梁思成林徽因的辦公室。其余的房間,是營造學社劉敦楨、莫宗江、劉致平、陳明達的辦公室。

由于一路顛簸流離,再加上當地的氣候環境,林徽因肺病復發,臥床不起。庚款補助已經于1939年斷絕,研究經費枯竭,因戰事持久,國家財政困難,資助僅為杯水車薪。物價猛漲,林徽因還要高價買藥治病,一家人生計問題日益嚴重。最后山窮水盡了,梁思成只得到宜賓去典當衣物,衣服當完了,便把陪伴自己幾十年的派克金筆和手表送到當鋪,但換回來的不過是兩條草魚。即便如此,梁思成夫婦仍不改其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提著草魚回到家,梁思成幽默地對林徽因說:“把這支派克筆清燉了吧,這塊金表拿來紅燒”。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室,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古往今來,文化人的血脈是相連的。

為了實現多年的夙愿,梁、林決定用英文撰寫并繪制一部《圖像中國建筑史》,以便向西方世界科學地介紹中國古代建筑的奧秘和成就,同時草擬《中國建筑史》寫作提綱,欲完成一部積聚在心中多年的煌煌巨著。凄風苦雨中,夫婦二人一面討論,一面用一臺古老的噼啪震響的打字機打出草稿,又和他們的親密助手莫宗江一道,用心繪制了大量英漢對照注釋的精美插圖。此時,梁思成的頸椎灰質化病再度發作(留學前在長安騎摩托車被撞的后遺癥),常常被折磨得抬不起頭來,他只好在畫板上面放一個小花瓶撐住下巴,以便繼續工作。林徽因只要身體稍感舒適,就半躺半坐在床上翻閱《二十四史》和各種資料典籍,為書稿做種種補充、修改、潤色工作。床邊那一張又一張粗糙發黃的土紙上,留下了病中林徽因用心血凝成的斑斑字跡。

國難不廢研求,六載清苦成巨制;室陋也蘊才情,百年佳話系大師。這是當年梁思成林徽因故居門上的一副對聯,也是他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寫照。

1944年,《中國建筑史》《影像中國建筑史》終于完成,它開創了中國建筑史的里程碑,結束了沒有中國人寫的《中國建筑史》這一空白。

四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中午時分,我在李莊文化長廊里小憩,看到圓柱上刻著“民族危難艱苦時,寒窗苦讀系興亡”“熱血奔騰殲敵宼,敞開心扉扶國魂”等詩句,眼前浮現出當年熱血青年投筆從戎報效祖國的盛況。當年的李莊文化人,也并非只是埋頭學術,不問世事。他們堅持科研和教學,也是戰斗。他們關心時局,胸懷天下。在抗戰前線需要時,同濟大學青年學生投筆從軍364人,其中還有剛從德國學成歸來的青年教授楊寶林。他們在當年作為校本部的禹王宮集體宣誓,慷慨激昂。他們非常清楚,戰爭是要流血犧牲的,他們早就準備好了。

林徽因的三弟林恒中學畢業后,本來想報考清華機械系,將來實業救國,由于游行走在學生隊伍最前面,遭到憲兵的暴打,他轉而報考空軍學院。1941年3月,林恒陣亡于成都。

悲傷到了深處,一切華麗的語言都是虛無,只有悲慟和吶喊力透紙背。林恒已經去世3年了,林徽因寫了《哭三弟恒》這首詩。這聲聲呼喊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至親的弟弟,也有為航校那八個弟弟(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梁思成林徽因認識了航校的八個弟弟,他們把梁、林視為家長,請他們代表家長出席畢業典禮),不,是無數個年輕蓬勃的生命早早凋零。

一提到林徽因,人們馬上想到她不僅有美麗的外貌,更有機智幽默的談吐,優雅迷人的氣質;她是一個才情橫溢的詩人,一個入木三分的評論家,更是一個卓有成效的建筑學家。其實,作為一個文化人,林徽因愛國情懷的一面鮮為人知。

林徽因在李莊貧困交加,陷于極度困難的時候,她的美國朋友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來信,愿意出經費并邀請她去美國治病。梁思成、林徽因給費氏夫婦的回信說:“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他們的兒子梁從誡對此也是記憶猶新。當時梁從誡問母親:“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們怎么辦?”林徽因特別平靜地回答:“中國讀書人不是還有一條老路嗎?咱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梁從誡后來回憶說:我當時看著媽媽,我覺得她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媽媽了。她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面對死亡,那樣超脫。

五

文化共存,文明互鑒。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這16字邀請電文,擲地有聲,巨力千鈞。三千人的江邊小鎮,要接納一萬多外省籍文化人,這是何等開闊博大的胸懷和氣概!

李莊當時敞開胸懷,接納和支持文化人,也提升了自己,使得李莊成為全國的文化重鎮,提高了知名度和學術地位。當年,李莊從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直到研究生學業的完成,都可以不出李莊,這成了李莊教育史上最輝煌的一頁。

眾多文化人的到來,也必然會影響李莊民俗民風的傳承和發展。李莊本來沒有電,只能點油燈。同濟大學工學院曾用直流電機發電,供應全鎮照明和機器打米。同濟大學醫學院經過科學化驗,查出了食鹽中有氯化鋇,導致中毒,從而根治了當時流行的麻腳瘟(軟病),同時也豐富了民間的科學知識。醫學院有人體解剖課,李莊曾經誤傳為“吃死人”。后來,李莊人看到了科普展覽會,看了古人類骨骼、動植物化石、歷代衣冠甲胄、兵器,具有了相關知識,其民俗民風注入了新時代的思想。

中國封建社會雖然經歷了幾千年的戰亂,但是中國文化的根脈,在鄉紳文化中依然傳承發展。孔子說過,禮失,求諸野。沒有鄉紳的鄉野,就真的野了,再也找不到禮的影子。

歡迎同濟大學來李莊的16字電文,由李莊羅南陔等32名鄉紳共同簽名,新中國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羅南陔的名字在公眾視野里消失了。多少年后,李莊文化長廊里出現了羅南陔的畫像,以及他歡迎同濟大學到來的合影照片。羅南陔的身份依然是李莊紳士。

鄉村文化,實質上是鄉里紳士賢達的文化。我在寫作本文時,又想到新時代振興鄉村文化這個躲不開繞不過的命題。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管恒慶(網名管管,副高職稱,教育工作者,網絡作家。近年發表散文、詩歌50余萬字。著有《隨感集》《美迪集》《故鄉情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