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上映的電影《超世紀諜殺案》設定在2022年的紐約：四千萬人擠在一座城市里，真實的食物變成稀缺資源，一罐草莓果醬價值150美元，大多數人都依靠一種合成餅干為生，毫無進食樂趣可言。

當年的觀眾可能很難想象，幾十年后，在一個物質豐富的現實世界里，人類竟然也主動選擇吃上了類似的飼料。

一款名為若飯的“人糧”在抖音上賣出了2.4萬件，吃一頓飯僅需兩步：step1.兩勺粉加水搖一搖；step2.一股腦喝下去。如果覺得有點單調，可以搭配一份贈送的芝士烤雞肉味的誘食劑，和騙貓吃飯的思路一致。

“以后加班到半夜再也不餓了，代碼從早敲到晚。”——吃飯，只會耽誤程序員寫bug的進度。

2025年，人類終于進化到連咀嚼都覺得是浪費時間了。

01.人類飼料，銷量很好

一位忙到沒時間吃飯的程序員，看到他家狗覺得很羨慕： 每天吃點狗糧就能活得那么健康。

他突發奇想，如果按照制作狗糧的思路來制作人糧，豈不是很容易就解決了吃飯問題？

比如一個成年男性一天需要60克蛋白質、60克脂肪、100毫克維生素C、25克膳食纖維——只要把這些營養按比例混合起來，一口吞下去，不就行了嗎？

于是他對著教科書里的膳食寶塔圖配比搗鼓出了這種人飼料，也就是若飯。

市面上一般的代餐產品都是為了減肥人群設計的，它們熱量很低，用遇水后會膨脹的膳食纖維延長胃的消化時間，增加飽腹感，一瓶代餐奶昔通常只有一兩百卡。

但若飯不是這個路子。它的熱量和一頓正餐差不多，碳水、脂肪、蛋白質、維生素等都按需配好，目的很明確：讓人用最短的時間，把一頓飯該吃的，全都吃進去。

非常功利的進食手段，廣告語也挺掉san的：我們需要的只是食物里的營養，并非食物本身。

神奇的是，這種完全工業化的吃飯解決方案竟然很受歡迎，在各個社交平臺上都有一大批忠實粉絲。

id叫“認真吃飯的XXX”，結果吃的是若飯。

“吃上一口人類飼料，感覺這輩子都完了，但是沒辦法，感謝人類飼料。”——抖音上的回頭客。

與其用一小時的午休時間排隊買飯、吃飯、和倒霉同事尬聊，不如咕嚕咕嚕兩分鐘吃份人糧，趴在桌上睡58分鐘。

老板酷愛的自我養殖型人才，在職場頗具優勢。

有些小學上在課桌下偷偷吃辣條，有些小學生的夢想就是人類不吃飯（？）

依靠飼料生存，有種科幻小說照進現實的感覺。幸好隨餐贈送的誘食劑，讓這個產品看起來還尚存一絲人性。

小紅書上有關于人糧的討論，大家甚至希望研發出吃一粒可以頂十幾天的辟谷丹，省掉一天要吃三頓飯的大麻煩，可見這個市場的確大有空間。

其實若飯并不是第一個開始做人類飼料的公司，2012年，美國一個硅谷程序員覺得吃飯這件事太低效了，每天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但沒有得到足夠的營養。

為了降本增效，他在家里用廚房電子秤和量杯制作飼料，營養素兌成水直接喝掉，就這樣吃了一個月。他把食用體驗發到網上，大家都很感興趣，后來這個項目眾籌到百萬美元的資金，就有了專為硅谷大忙人打造的代餐品牌Soylent。

不光省時間，還非常省錢，70美元可以買到28份代餐Soylent，相當于一頓飯2.5美元，那時候硅谷打工人吃一頓普通工作餐至少需要10多美元。

因此Soylent上市后就一直很受歡迎，到現在總共拿到了7400萬美元的融資，好評率很高，官網19,315條評論中，有超過14,600條五星好評。

人飼料可以讓人們省下更多時間，是典型的效率產物。理想情況下當然是人們用節約下來的吃飯時間休息和娛樂，像《小王子》里的口渴藥丸，吃下之后每周能節約53分鐘的喝水時間，用來供人優哉游哉地走向水泉。

但當它普及之后，實際上可能只會省下更多時間用來工作。

舉個類似的例子，在糖還沒普及之前，英國工人通常中午要休息兩小時，回家做飯，補充體力。隨著糖和高熱量點心的流行，很多人開始改喝一杯甜茶、配點烘焙食品當午飯，省時省力又頂餓。

一開始，這種變化確實讓工人得到了更多自由時間——不用回家做飯，午休還能輕松一點。但沒過多久，情況就變了：當快速進食變成了常態，雇主也就順勢壓縮了工人的午休時間。吃飯更快，工作時間就更長。

效率一旦轉化為制度，就成了剝削的工具，這是整個工業化邏輯自然而然的演進。

有一個彩蛋是，美國人飼料Soylent的名字來源于開頭提到的《超世紀諜殺案》，電影里供不應求的代餐餅干就叫做soylent，官方宣傳說它的主要成分是“高能量浮游生物”，電影最后男主發現soylent其實是人肉做的。

這個設定諷刺的正是效率邏輯的極端走向——當一切資源都要最大化利用，人也會被當作資源一口吞掉。

02.人類的食欲，逐漸消失了

《許三觀賣血記》里，一家人太窮了，吃不上飯，許三觀躺在床上，用嘴給幾個孩子炒菜，豬肉片肥瘦各半，先焯水后大火猛炒，加調料，小火慢燉，大家一邊聽一邊咽口水。

物資匱乏的年代，光是想到美食就是一種慰藉，嘴上沒油水，腦子里也能做出一桌熱菜。

但到了食物選擇前所未有豐富的今天，人們的食欲反而開始退化。吃飯成了一種可以壓縮、可以湊合、最好不要占用太多注意力的事。

拼多多上賣出了超100萬件的速食料理包，從評論區可以看出，有許多并不是賣給餐館做便宜外賣，而是被消費者直接買走的。

菜式豐富，有辣子雞、小炒肉、魚香肉絲等著名中華料理，熱銷款10包65.9元，平均七塊錢一頓飯，熱一熱就能吃，比麥當勞1+1隨心配還便宜。

味道嘛，相信諸位也都知道，當然是很不好吃。一份《預制菜消費調查報告》中，超六成消費者對菜品口味不滿意。

一邊罵一邊囤，料理包依然暢銷，說明對于很多人來說，好吃早就不是食物的必要條件了。

料理包省事歸省事，畢竟還是會帶來一些健康上的隱患。于是一些人加入“凍門”——周末集中采購，制作，分裝，冷凍，周一到周五微波爐熱一熱，就能解決一頓飯。

如果擔心冷凍食物的健康問題，評論區網友會告訴你，自己冷凍的炒菜好過廠家冷凍的科技狠活，吃冷凍菜的健康隱患小于睡不飽給身體帶來的傷害。

米飯也可以冷凍起來分裝，沒有什么是不可預制的，就像人是預制鬼。

更省事一些的凍門：肯德基周末八拼五折，買八個帕尼尼，合3.5元一個；麥當勞趁活動囤10個漢堡，空氣炸鍋熱熱就能吃。

只要對食物的下限足夠低，連冷凍加復熱的過程都可以省略，活著就行。

白人飯從理解到質疑，越來越多人站在冰箱門口就能吃完一頓飯，吃飯的盡頭是維持生命體征，糊弄一下得了。

從預制菜、冷凍食品，到白人飯，可以看出，人們盡量避免花費過多時間和精力去思考和準備食物，哪怕犧牲味道和健康也在所不惜。

因為對于打工人來說，吃頓熱乎飯實在是件很奢侈的事，上完一天班，擠地鐵回到家，很難有精力完成買菜、做飯、吃飯、刷碗等一系列工作。

于是，越來越多人主動削減“吃”的復雜性，也逐漸放棄“今天中午吃點啥”的自由意志，吃飯變成和睡覺、上廁所差不多的功能性動作，標準、可復制、沒情緒。

人飼料的風靡成為這一趨勢的終極體現————將食物壓縮成最簡單的形態，以最快的方式補充人體所需的基本營養。

除了高效，人飼料的另一個特性是精準，每頓飯攝入了幾克碳水、幾克蛋白質一目了然，效率至上的人們將身體視作一個機器，時刻用工程師的視角優化身體運行系統。

《連線》雜志的編輯加里·沃爾夫曾發起過一個叫做“量化生活”的活動，鼓勵大家通過時間追蹤工具、睡眠監控、血糖追蹤、卡路里精確計算來測量并優化所有非生產活動，用最少的代價維持高性能狀態。

在豆瓣「量化生活」小組中，小組成員記錄下各式各樣的生活數據，他們通過復盤睡眠時間分析睡眠質量，通過觀察排便情況優化飲食。

一位“量化青年”甚至為自己設計了一份情感打分模型，用于評估關系的健康程度，主觀的喜歡程度和理性的個人需求各占50分，個人需求又可以繼續細分，情感需求占30分、生理需求占10分、物質需求占10分，評估不及格就表示應該分手。

有人說，這是自律的巔峰；也有人覺得，這是一種將自我工具化的剝削。

效率為先的時代，人們將身體當作項目管理，用工具追蹤、用數據驅動、用算法優化，把“活著”簡化為一套固定的SOP，食物則是一種熱量單位、營養模塊。

當吃變成像充電一樣的行為，情感和人情味也逐漸被抽空了。

那些關于飯桌的溫情、香氣撲鼻的期待、深夜的一碗熱湯面帶來的慰藉、節日團圓時的一桌熱菜，似乎正在從現代生活中越走越遠。

時間被壓縮、生活被模塊化，進化掉食欲的打工人，當然也進化掉了生活的許多滋味。

03.從生活儀式，到生存配給

“連吃飯的樂趣都失去了，活著還有啥意思？”這是人們最早對人飼料的態度。

若飯其實2015年就有了，那時36kr做的用戶調研中，3000人參與，只有不到300人表示可以接受這種形態的食物，近2000人表示強烈抗議，反對的最大理由就是它剝奪了人類進食的樂趣。

要知道中國人對吃是很執著的。老蘇州人嫁女兒，陪嫁總有蟹八件；廣東人罵小孩，是“生條叉燒都好過生你”；《山海經》里，作者對許多妖怪的描述完之后，結尾都要帶上“食之..."，神奇動物在鍋里。

在國人的語境中，吃飯從來就不是單純的進食行為，它是情感的表達，是文化的延續，是代際的鏈接，也是柴米油鹽中的浪漫。

從這樣的視角來看，若飯的誕生簡直就是一種反人類的存在。但短短十年間，它就從邊緣產品走到了主流視野，甚至成為許多北上廣打工人的標配。

究竟發生了啥，讓這幫“以食為天”的人，心甘情愿吃起了人飼料？

若飯剛上市時，是一個非常小眾的產品。它滿足的是極少數極端忙碌或極端功利的需求群體，比如高強度的程序員、極簡主義生活者，或者單純想節食的人。

2017年，若飯的銷售額是1700萬，到了2018年就翻了幾乎三倍，銷售額近5000萬。這幾年，若飯的用戶群體不再局限于幾個技術宅，更多的普通上班族也加入進來。

有意思的是，2017年也正是外賣行業開始高速增長的起點，市場規模從3013億元增長到2024年的16357億元，年復合增長率達到27.3%。

外賣滲透率越來越高，人們吃的就越來越差，因為外賣本質上是一場利潤驅動下的劣幣驅逐良幣。

平臺補貼結束，外賣商家要掙錢，就只能向一個方向努力：壓縮成本、擴大產能。中央廚房+半成品配送+流水線加熱出餐，能讓一個廚房一天出上千單；用冷凍肉搭配邊角料蔬菜，再靠重油重鹽蓋掉食材本身的不新鮮，做出來的食物能好吃才奇怪。

結果就導致，吃飯這件事變得越來越沒意思。

過去，飯點是生活的錨點。無論工作多忙，一頓熱飯意味著暫時落地、暫停、喘口氣。如今，吃飯的樂趣本身就已經被工業化生產的外賣吞噬掉大半了。

既然都是湊合，那干脆湊合到底，直接吃飼料。

工業化帶來效率提升的同時，也會大幅破壞吃飯的樂趣。

19世紀，英國率先完成工業革命，大量農民進城打工，城市人口迅速膨脹，家庭主婦進廠成為工人，長時間、高強度的勞動使得家常烹飪逐漸消失；人們不得不依賴更便宜、保存期更長、來得更快的工業化食品，比如罐頭、香腸、加工肉餅和煮爛的根莖蔬菜。

一直到現在，英國菜都是公認的難吃，相比之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未過度工業化的地區，反而保住了各自的鄉村飲食傳統，讓普通人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獲得過BBC節目《大不列顛菜單》冠軍的英國標志性名菜「仰望星空派」。

前段時間上映的《孤獨的美食家》票房慘淡，上映到現在44天，總票房只有800萬出頭，上座率5.7%。

《孤獨的美食家》也是日本很有名氣的大IP了，從2012年開始，一共出了10季，每一季豆瓣評分都在9分以上，這次上映的劇場版評分也有8.1分。

口碑很好，但沒人買單，因為它描繪的完全不是現代打工人的生活。

電影中，中年男人獨自一人走街串巷，探訪小店、慢慢點餐、細細品味，一頓飯吃出四季流轉、人情冷暖。而現實世界里的中年男人邊回工作消息邊吃預制菜。

《孤獨的美食家》所代表的那種生活方式，正在變成這個時代的大眾奢侈品。

所以，看起來反烏托邦的人飼料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吃飯這件事在現代生活的優先級里，正在一步一步被下調，背后是職場結構的變化，是飲食體驗的退化，更是效率邏輯對生活方式的全面改寫。

當一頓飯只剩下兩勺粉末和一瓶水時，那個曾經對每頓飯吃什么都抱有期待的我們，好像也被壓縮、脫水、封裝進了罐子里。

但也沒空傷感，畢竟還有下一個會議要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