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當(dāng)教鞭抽在我手心時,我發(fā)誓要恨他一輩子。
"這三鞭,第一下打你不敬師長,第二下打你欺凌弱小,第三下......"
那年我十歲,只記得自己沖他吼:"李瘸子!你等著!"——后來我真的報復(fù)了他,堵煙囪、潑水、半夜裝鬼叫,直到他被學(xué)校開除,卷著鋪蓋灰溜溜離開村子......
五年后,當(dāng)我遇到危險時,是這個"李瘸子"拖著一條廢腿沖出來,用瘸腿替我挨了那一棍......
1977年9月1日是開學(xué)的日子。
雞剛叫了三遍,娘就掀開了補(bǔ)丁摞補(bǔ)丁的棉被。
"今兒......肚子疼。"我閉著眼睛裝睡。
"疼?昨兒還躥得比兔子都快!快起!別給我裝!麻溜去學(xué)校,要不然我打斷你的腿!"
聽到爹的聲音越來越近,怕挨打的我只好不情愿地從炕上爬了起來。
棉襖是哥哥穿剩的,袖口磨得發(fā)亮,前襟沾著去年冬天的鼻涕印。腳上的布鞋露了腳趾頭,母親用粗線縫了兩針,說:"等收了秋賣了豆子,娘給你重納一雙鞋。"
書包是用化肥袋子改的,上面還印著"尿素"兩個褪色的紅字,背帶勒得肩膀生疼。
"爹,不去行嗎?學(xué)校里面悶死人了!"
父親沒有搭理我,而是把手中放羊用的鞭子舉了起來。見父親舉起了鞭子,我不敢再吭聲了。
村小學(xué)是生產(chǎn)隊的舊倉庫改造的,一排低矮的土坯房,窗戶上糊著發(fā)黃的報紙,門口歪歪斜斜地掛著"前進(jìn)莊小學(xué)"的木牌子。
校門口站著一位大約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中山裝,袖口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但依然整齊地挽著,他就是一年級的代課教師李民遠(yuǎn)。
聽別人說,李民遠(yuǎn)原先是縣一中的語文老師,1970年被打成了"黑五類"。批斗會上,他被按在雪地里跪了半宿,膝蓋凍壞了,如今走路總像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的。
下放農(nóng)村后,他挑過糞,修過河壩,挨過無數(shù)次批斗。直到去年,公社看他實在干不了重活,才勉強(qiáng)派到我們村當(dāng)了一名代課教師。
"李老師,這孩子淘氣,你別慣著,該打打該罵罵!"出于對文化人的尊重,還沒走到跟前,爹就和李民遠(yuǎn)套起了近乎。
李民遠(yuǎn)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的沖著我笑了笑。
“你這孩子,怎么跟個傻子一樣?快叫老師!”見我四下亂瞅,爹不由得來了火氣,伸手就在我的腦袋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李......李老師。”我極不情愿地叫了一聲。
又吩咐了幾句后,爹就走了。
教室里的課桌是長條木板搭在磚垛上,高矮不一,桌面被刻滿了歪歪扭扭的“早”“忍”“打倒XXX”之類的字。凳子是學(xué)生從家里帶來的,有的帶的是樹墩子,有的是小板凳,還有的直接搬塊磚墊在屁股下。
那天李民遠(yuǎn)并沒有正式上課,只是拿著花名冊挨個點名。
他念名字的聲音很輕,像在念一首詩,可我卻覺得這比生產(chǎn)隊開大會還難熬。
我坐的小板凳是從家里拿來的,大概是坐的時間長了,板凳不太結(jié)實,坐在上面吱呀作響。因為不想上學(xué),我對老師也就沒有了好印象,他說話時我就用屁股把板凳扭出聲音來模仿他。
很快,我的舉動就把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見同學(xué)們都看向了我,我頓時來了精神,板凳扭得更響了。
就在這時,李民遠(yuǎn)發(fā)現(xiàn)了我:“坐好了!咋了?屁股底下長刺了嗎?”
我不服氣的看了他一眼,凳子不能扭了,我的手指又開始不停地?fù)钢烂嫔?打倒"兩個字的刻痕。
李老師說到"上課要守紀(jì)律"時,我的腳尖正勾著二蛋的板凳腿晃悠。
"下課。"李老師話音剛落,我"騰"地跳起來,順手就把二蛋的板凳抽走了。二蛋一屁股坐進(jìn)塵土里,揚(yáng)起一片灰。
大概是因為第一天上課,他并沒有過多的責(zé)備我,只是吩咐了幾句。
我走出校門口的時候,爹已經(jīng)在等著我了。
爹并沒有搭理我,而是朝著我身后的李老師走了過去。
因為走在前面,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么。但還沒走多遠(yuǎn),就聽爹氣急敗壞的追了上來:“臭小子,你給我站住!”
話音未落,爹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跟前,扭著我的耳朵罵道:“咋?長本事了?第一天上學(xué)就給我出洋相!”
大概是覺得丟了面子,爹扭著我的耳朵一直回到家,到家之后,爹又拿起鞭子狠狠地抽了我?guī)紫隆?/p>
自從那次挨打后,我對李老師的怨恨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瘋長。
"陳小川!"李老師點到我名字時,我慢吞吞地站起來,故意把"到"字拖得老長,惹得全班哄笑;
"陳小川,你讀一下這段課文。"我慢悠悠站起來,故意把"春風(fēng)吹又生"讀成"春風(fēng)吹牛生",全班又是一陣哄笑......
那天,我又在課堂上搗亂。
我把一只剛抓的螞蚱,悄悄丟進(jìn)了前排招娣的衣領(lǐng)里。
"啊——!"招娣尖叫一聲,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拼命拍打后背。全班哄堂大笑,我笑得最歡,捂著肚子直拍桌子。
"陳小川。你干啥?為啥老是欺負(fù)招娣?"
"關(guān)你啥事?她愛叫就叫唄,又沒傷著她。"
"小川,欺負(fù)別人不是本事,真正的本事,是讓別人尊重你,而不是怕你。"
"嘁!"我嗤笑一聲,故意把臉扭到一邊,"你管得著嗎?"
"陳小川,站起來。"李老師的臉色變了,聲音也高的嚇人!
見他真的發(fā)了火,我有點怕了!
“你既然坐在教室里我就得管!”
"管什么管?"我梗著脖子頂嘴,"又沒傷著她!"
"在教室里,我就是你的老師。你搗亂,我就要管;你做錯事,我就要教。這是我的責(zé)任。"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嘴上還是不服軟:"誰要你教......裝什么好人?不就是個瘸腿的代課老師嗎?"
李老師的臉色唰地變白,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竹教鞭。
"伸手!"聲音像炸雷一樣劈下來。
我梗著脖子,硬是把雙手背到身后,死死攥成拳頭。
"我再說最后一遍,伸手!"
我咬著后槽牙,慢慢把右手伸出去,掌心朝上。
"啪!啪!"
"知道錯了嗎?"
我不服氣:"打啊!繼續(xù)打啊!"
李老師舉著教鞭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把教鞭慢慢放回講臺,"下課。"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
從那天起,我和李民遠(yuǎn)的梁子算是徹底結(jié)下了。我變著法兒地給他找不痛快,像是要把手心那兩道紅印子的仇,十倍百倍地還回去。
我的報復(fù)來得又快又狠。
先是半夜披著白床單蹲在教師宿舍外學(xué)鬼叫,嚇得李老師徹夜點著油燈。后來干脆爬上屋頂,用爛稻草堵死煙囪,看著他被濃煙嗆得踉蹌逃出的模樣,我在草垛后笑得打滾。
最毒的是那個雨天。我知道他的瘸腿最怕潮濕,特意在田埂上潑了水。"老師小心路滑啊!"我站在田埂這頭喊。他抬頭時雨水正順著鏡片往下淌,剛邁步就重重摔進(jìn)泥里。
"瘸子摔成泥猴嘍!"我拍著腿大笑,卻沒看見他試圖撐起身時,掌心被碎石劃出的血痕。
那天下午的教室格外悶熱,我晃著腿坐在凳子上,心里還在得意早上那句"瘸子"叫得響亮。
教室門突然被推開,李民遠(yuǎn)站在門口,臉色鐵青。
"陳小川。"他聲音不大,卻像塊冰砸在地上,"上講臺來。"
我撇撇嘴,慢吞吞挪上去,故意把腳步拖得老長。
"今早你叫我什么?"
"李老師啊。"我歪著頭裝傻。
教鞭"啪"地抽在講臺上,粉筆盒震得跳起來。"再說一遍!"
我脖子一梗:"瘸子!就叫你瘸子怎么了!"
話音未落,教鞭帶著風(fēng)聲抽在我小腿上,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
"第一下,打你不敬師長;第二下,打你欺凌弱小,上周你叫王招娣'疤臉妞',前天喊趙鐵柱羅鍋;第三下,打你不懂得什么叫尊重。我這條腿,是跪在雪地里落下的病。你的嘴,不該變成傷人的刀......"
李民遠(yuǎn)后面說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挨了三教鞭后,我賭氣走出了教室。
剛出校門,我就撞見了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的娘。她一眼就看見我紅腫的小腿。
"天殺的!誰打的?"娘嚇壞了。
"是李瘸子......"
娘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拽著我就往學(xué)校沖。一腳踹開教室門,沖著李民遠(yuǎn)就嚷了起來:"你個瘸了腿的臭老九!憑啥打我娃?瞧這手打的!明兒還咋幫家里拾糞?"
"大嫂,您先聽我說......"
"說個屁!"娘抄起講臺上的竹教鞭,"咔吧"一聲折成兩截,"城里來的下放戶了不起啊?"
李民遠(yuǎn)的臉色白得嚇人,右腿不自覺地發(fā)抖,但腰板卻挺得筆直:"孩子給人起外號,該管教。"
"管教?你算哪根蔥?給我娃道歉!要不今兒沒完!"
正吵得不可開交,爹拎著趕羊鞭沖了進(jìn)來。他二話不說先揪住我耳朵:"小兔崽子!又惹禍?zhǔn)遣皇牵?轉(zhuǎn)頭看見折斷的教鞭,竟對李民遠(yuǎn)賠笑臉:"李老師打得好!這崽子就是欠收拾!"
"陳大柱!"娘一把拍開爹的手,"你沒瞧見娃的手腫成啥樣了?"
"李老師是文化人,管教孩子天經(jīng)地義!"他扭頭對李民遠(yuǎn)哈腰:"您別往心里去,婆娘家不懂事......"
"你才不懂事!"娘突然抄起掃帚往爹身上掄,"去年王瘸子罵你一句,你追著人打了二里地!咋?輪到自家娃就活該挨罵?"
李民遠(yuǎn)想勸架,卻被娘一把推開:"今兒不道歉,我就坐公社門口哭去!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
"你瘋啦?得罪了老師,娃往后還咋考學(xué)?"
娘"呸"地吐了口唾沫:"考個屁!跟這瘸子能學(xué)出啥好?"
事情越鬧越大,像滾雪球一樣無法收場。
娘第二天就堵在公社大院門口披頭散發(fā)地哭嚎,引來半個村子的人圍觀。
事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我鬼使神差地又來到了教師宿舍前。
"看啥看?人都走了!"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叼著煙袋走過來,把門上的鐵鎖"咔嗒"一聲扣上。
"為啥......"
"還不是你娘鬧的?公社說影響不好,昨兒晚上就讓他卷鋪蓋走了。"
沒多久,公社就重新派來了個老師,新老師是個三十多歲性格溫和的女人。大概是聽說了之前的事情,新老師壓根就不管我。
她推著自行車剛來時,我故意把一顆石子踢到她車輪前。自行車"咯噔"一下,她踉蹌著扶住車把,卻只是淡淡地掃了我一眼,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上課的時候,我故意把板凳拖出刺耳的聲響,老師只是抿了抿嘴,繼續(xù)低頭翻書;
我故意踢翻凳子,她只是側(cè)身繞過,像避開一團(tuán)空氣......
轉(zhuǎn)眼間,在眾人的嫌棄之中,我上了初中。
說實話,那會兒我壓根就不想上學(xué)。要不是我爹天天拿著趕羊鞭在后頭盯著,我早跑沒影了。
初中那三年,我基本上就是混日子。老師也懶得管我,只要我不鬧事,他們就當(dāng)沒我這個人。
初三那年,我結(jié)識了大劉這幫"社會人"。他們穿著時髦牛仔褲,抽著帶過濾嘴的香煙,在街面上很吃得開。
第一次在錄像廳,大劉遞來的半瓶啤酒嗆得我直咳嗽,卻讓我嘗到了叛逆的快意。看著他口袋里總有皺巴巴的鈔票,街邊小販見他就躲的威風(fēng)樣,我覺得比爹娘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強(qiáng)多了。
畢業(yè)后,我直接把書包扔進(jìn)灶膛,跟著他們開始了混社會的日子。
跟著大劉混社會的日子還沒過多久,我就撞見了李民遠(yuǎn)。
那天我們幾個在城里閑逛,大中午的餓得前胸貼后背,遠(yuǎn)遠(yuǎn)就聞見一股油香味兒。順著味兒找過去,看見個支在路邊的餅攤,一個系著圍裙的中年婦女正低頭搟面。
"哥幾個先墊墊肚子。"大劉使了個眼色,我們大搖大擺走過去,抓起剛出鍋的油餅就往嘴里塞。
"小兄弟,兩毛錢一個......"
"錢?"大劉把半塊餅砸回筐里,"吃你的餅是給你面子!"
婦女去拽他袖子,被他一把推了個趔趄。我借著酒勁,一腳踹翻了摞得整整齊齊的餅筐。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里屋沖出來。那人瘸著腿卻跑得飛快,抄起搟面杖就朝大劉掄去。
我們一擁而上,扭打間我揪住那人衣領(lǐng),拳頭已經(jīng)舉到半空——
"李......"我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
“陳小川?”李老師蒼老了很多,可他的眼神還是那么清亮,像能直接看進(jìn)我心里去。
因為挨了打,大劉捂著后腦勺的包,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一個瘸子也敢動手?今天不賠醫(yī)藥費,我把攤子砸了!"說著就從腰間摸出了那把彈簧刀。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在大劉抬腳要往回沖的時候,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劉哥,算了..."
"啥?"大劉扭頭瞪我,眼睛里冒著兇光,"你小子吃錯藥了?"
"他以前...是我老師。"
"就那個被你整走的老師?"他突然怪笑起來,"行啊小川,現(xiàn)在倒裝起好人了?"
在我的勸說下,大劉雖說心懷不滿,但最后還是走了。
就在離開餅子攤的那一刻,我朝著李民遠(yuǎn)看了一眼。
此時的李老師也正看著我,我永遠(yuǎn)忘不了他的那個眼神。那眼神里有太多東西——驚訝、失望,還有一絲我說不上來的情緒,像是心疼,又像是無奈。
第二天一早,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條巷子。李老師正在生爐子,見了我明顯僵了一下。我杵在那兒,嗓子眼像塞了團(tuán)棉花:"李老師......昨天......"
他擦了擦手上的煤灰,遞過來一個油紙包:"新烙的,趁熱吃。"餅子燙手,香氣直往鼻子里鉆,是記憶里熟悉的味道。
"小川,你現(xiàn)在就過這樣的日子?"
"他們講義氣!"
"義氣?"他苦笑一聲,指了指我衣服上的破洞和鞋上的泥,"這就是你要的義氣?"他望向遠(yuǎn)處叼著煙的大劉,"那些人..."
"至少他們看得起我!"
"看得起?"李老師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看看你的手!"我的指關(guān)節(jié)上全是打架留下的疤,"你爹娘要是看見..."
"別提他們!"我甩開他的手,聲音卻虛了。
"你以為我閑得慌?當(dāng)年你往我茶杯里撒土,我沒計較;你叫我瘸子,我也認(rèn)了。可現(xiàn)在......"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右腿不自覺地抖起來,"我不能看著你糟踐自己。"
遠(yuǎn)處傳來大劉的喊聲,我本能地往那邊挪了一步。李老師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小川,人這一輩子,走歪了路就難回頭了。"
我根本聽不進(jìn)李老師那些話,見他還要繼續(xù)嘮叨,我扭頭就跑。
大劉他們一開始只是帶著我們小偷小摸,后來膽子越來越大。一個月后,他居然打起了入室盜竊的主意,還非要讓我去。
我嚇得直搖頭,大劉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不去?信不信我廢了你!"
那天夜里,趁他們不注意,我偷偷溜了出來。可剛跑到巷子口,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叛徒!"大劉抄起磚頭就追了上來。
"救命!李老師!"我下意識地往餅攤方向跑。
餅攤的布簾猛地掀開,李老師提著搟面杖沖了出來。
"住手!"他擋在我前面,搟面杖橫在胸前。
大劉他們愣了一下,隨即獰笑著圍上來。"老瘸子找死!"磚頭砸在李老師肩膀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可他愣是一步不退,搟面杖揮舞得呼呼作響。
"快跑!"李老師回頭沖我喊,眼鏡都歪到了一邊。就在這時,大劉抄起路邊的鐵棍,狠狠砸在他腿上。我聽見"咔嚓"一聲,李老師悶哼著跪倒在地,卻還死死抱住大劉的腿不放。
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大劉他們這才罵罵咧咧地跑了。我跪在地上,看著李老師蒼白的臉,嚇蒙了!
李老師的妻子抱著她,聲音里帶著哭腔:"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護(hù)著的學(xué)生!當(dāng)年害你丟了飯碗,現(xiàn)在又要害你送命!你活該!你就是活該!"
"你知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他妻子突然轉(zhuǎn)向我,紅腫的眼睛里滿是怨恨,"被開除后找不到工作,只能起早貪黑賣餅子,腿傷一遇陰雨天就疼得整宿睡不著,可他......"
救護(hù)車的紅燈一閃一閃,照在李老師蒼白的臉上。恍惚間,我仿佛又看見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
警車把我?guī)プ龉P錄時,我全程都像個木偶。直到警察遞來一杯熱水,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
那一晚,我蹲在派出所的長椅上,耳邊全是李老師妻子撕心裂肺的哭罵聲。
原來,最疼的不是大劉他們的拳腳,而是這些裹著血淚的真相——那個被我叫做"瘸子"的人,一直都在用最笨的方式守護(hù)著我,哪怕我把他的人生攪得天翻地覆......
因為構(gòu)不成犯罪,我只是在派出所關(guān)了一晚上就被放了。
從派出所出來后,我急匆匆的去了醫(yī)院。在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我撿了一根木棍。
李老師虛弱地靠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
我跪在床邊,把那根木棍塞到他手里,眼淚吧嗒吧嗒砸在床單上:"老師...您打我吧...往死里打..."
李老師把木棍推了回來:"小川,教鞭從來不是為了打人。記得我第一堂課說過什么?教鞭是指向知識的路標(biāo),不是傷人的棍棒。
他艱難地抬起手,在我當(dāng)年挨過教鞭的掌心輕輕一點:"打你三下,是讓你記住——"他喘了口氣,"第一下,打你不敬知識;第二下,打你不敬他人;第三下..."他突然咳嗽起來,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是打你不敬自己。"
說到這里時,李老師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真正的教鞭從來不在手上,而在心里,它丈量著一個人從蒙昧到覺醒的距離。教鞭...從來都是渡人的舟......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床沿嚎啕大哭。
這件事過后,我徹底跟大劉他們斷了聯(lián)系。
每天天不亮,我就往李老師的餅鋪跑,幫他生火、和面、打下手。起初李老師總擺擺手說不用,但我執(zhí)意要留下,他也就隨我去了。
"真想好了?做餅可比不上他們在街上威風(fēng)。"
"李老師,我...我想跟您學(xué)點真本事。"
留在餅子鋪里之后,我跟著李老師做起了餅子。
他教我揉面要順著一個方向,就像做人要守得住底線;告訴我火候不能急,就像成長要經(jīng)得起煎熬......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李老師的餅鋪漸漸有了名氣。
每天清晨,鋪子前總會排起長隊,學(xué)生們捧著熱乎乎的餅子去上學(xué),工人們揣著餅子去上工......
一天午后,我獨自回到了空置已久的村小學(xué)。
李老師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小屋還在角落,在床底下,我找到了那根教鞭。
它靜靜躺在角落里,已經(jīng)落滿了灰,可握柄處依然能看出被常年摩挲出的光澤。教鞭旁邊還壓著個鐵皮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泛黃的作業(yè)本——全是當(dāng)年我們班的。
我顫抖著翻開最上面那本,是我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旁邊,李老師用紅筆批注的痕跡依然清晰。在最后一頁,他寫著:"小川的字有進(jìn)步,若能靜心,必成大器。"日期正是他被開除的前一天。
我把教鞭和作業(yè)本小心包好,帶回了餅鋪。第二天清晨,李老師看見擺在案頭的東西時,鏡片后的眼睛突然濕潤了。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那根教鞭輕輕點了點新和好的面團(tuán),就像當(dāng)年點著黑板上的生字。
"老師,您就不記恨當(dāng)年的事嗎?"
李老師回過神,往爐膛里添了塊煤。
"記恨?當(dāng)老師的,哪能跟學(xué)生計較這些。就像這和面的水,被面粉弄渾了,它怨過面粉嗎?"
"小川,教書不是做生意。不過,要真說圖什么......就圖你們都能活出個人樣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偷偷在鋪子門口掛了塊新牌子——"明遠(yuǎn)餅鋪"。李老師看見后,眼眶有些發(fā)紅,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往當(dāng)天的餅餡里多添了一勺桂花蜜。
如今每當(dāng)我揉面時,總會想起李老師的話。
面團(tuán)在掌心翻滾,就像人生在歲月里發(fā)酵——要實在,要筋道,要經(jīng)得起火烤油煎。
他教會我的,從來不是如何報恩,而是怎樣做一個像剛出爐的餅子那樣——外皮酥脆,內(nèi)里柔軟,永遠(yuǎn)熱氣騰騰地活著。
這些年來,那根教鞭就掛在餅子鋪最顯眼的地方。
教鞭有些年頭了,竹竿都盤出油光來了,上面纏著的紅布條也褪色了,可我還是舍不得換。有時候客人看見了問:"老板,這破竹竿掛這兒干啥?"
我就笑著說:"這可是寶貝,比秤桿還金貴呢!"
那天傍晚,我正在餅鋪里揉面,兒子氣沖沖地闖了進(jìn)來:"爸!您得給評評理!"他身后跟著哭紅眼睛的小孫子,"老師當(dāng)著全班的面訓(xùn)孩子,這算什么教育!"
我擦了擦手上的面粉,看見小孫子書包上還沾著泥巴——和當(dāng)年我在教室搗亂時如出一轍。
兒子嚷嚷著要投訴老師,我取下教鞭突然問他:"知道這上面為什么有這么多劃痕嗎?"
兒子愣住了。
"這道是李老師教我寫字時劃的,這道是我逃學(xué)時他氣的......你們現(xiàn)在動不動就說老師傷自尊,我們那會兒,老師連命都能給學(xué)生..."
兒子不服氣:"現(xiàn)在講究快樂教育!"
"快樂?"我指著教鞭上的刻痕,"沒有規(guī)矩的快樂,就像沒揉透的面團(tuán),看著光鮮,一烤就裂。
小孫子好奇地摸教鞭,我輕輕點他手心:"爺爺當(dāng)年挨這三下,才懂得做人要像這竹子——虛心上進(jìn),節(jié)節(jié)分明。"
第二天清晨,我?guī)еO子去給老師道歉。
路過廢棄的村小學(xué)時,孩子突然問:"爺爺,老師為什么不能像你一樣用教鞭呀?"
我無法回答。
到底該不該把教鞭還給老師?
或許我們真正該思考的,是如何在愛與規(guī)矩之間,找到那個恰好的溫度。
教鞭,承載著師者的良苦用心——它不僅是懲戒的工具,更是丈量成長的標(biāo)尺。在"快樂教育"盛行的今天,我們是否過度保護(hù)了孩子的自尊,卻弱化了他們面對挫折的能力?
真正的關(guān)愛,既需要春風(fēng)化雨的溫柔,也需要適度的約束與引導(dǎo)。
教育的溫度,不在于無條件地滿足,而在于恰如其分地塑造。
或許,我們該重新思考:如何在尊重個性的同時,傳承那些歷經(jīng)時間檢驗的育人智慧?
真正的教育是渡人渡心的生命影響,那些落在掌心的疼痛,終將化作照亮生命的溫度。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