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織在窗欞上時，我總會想起那年在岳麓山下拾級而上的午后。潮濕的石階上落著新抽的嫩芽，像極了記憶里某個清晨女兒發間蠕動的黑點——那些被細密篦子梳落的虱子，曾在晨光里折射出烏亮的光，如今卻成了穿透時光的琥珀，凝固著愛最本真的模樣。人們總說情是深淵，我卻覺得，它更像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海，我們都曾是溺亡其中的蜉蝣，在愛欲的浪潮里載沉載浮，直到某天忽然讀懂了浪聲里的密語。

一、少年時的溺水者：在執念里打撈永恒

十七歲的夏天，我曾在湘江邊整整坐了一夜。對岸的霓虹倒映在水面，碎成無數片揉皺的云錦，正如我被撕碎的心意。那個穿白襯衫的少年說要去北方，他的背影消失在站臺時，我忽然想起宋詞里寫的"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原來古人早已道盡了離別的慌張。那時的我們總以為，愛就是生死契闊的執念，是"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的永恒約定，于是用整個青春去追逐一個永遠不會停靠的碼頭。

我曾在日記本里抄滿倉央嘉措的詩，把每一次心跳都刻成帶刺的玫瑰。記得有次為等他的電話，整整一個周末守在公用電話亭，暴雨打濕了裙擺，卻澆不滅心底的期待。后來才明白，年少時的愛之所以熾熱灼人，是因為我們把對方當成了生命的唯一錨點，就像溺水者死死抓住一根浮木，以為那就是全部的救贖。

胡同里的王姨，至今還保存著三十年前戀人寄來的書信。那些泛黃的信紙里，寫滿了"待到山花爛漫時"的約定，卻沒寫盡歲月的薄情。她總說，如果當年沒有松開那只手，如今該是怎樣的光景。可人生沒有如果，就像湘江的水不會逆流，我們終究要在執念的殘骸里學會長大。

二、中年的擺渡人：在滄桑里看見虛妄

三十歲那年，女兒的頭虱事件像一場荒誕的寓言。悶熱的梅雨季節，整個教室都彌漫著硫磺皂的味道。我蹲在衛生間的燈光下，用細齒篦子一遍遍地梳著她柔軟的發絲，那些黑色的小點在指縫間掙扎，忽然讓我想起年少時在愛情里的模樣——我們何嘗不是在時光的篦子里，拼命想要留住些什么，到頭來卻只攥得滿手傷痕。

女兒去外地上大學那天，我在她的行李箱里塞了包得方方正正的樟腦丸。她站在安檢口回頭揮手，陽光穿過她的指縫，在我臉上投下一片晃動的陰影。那一刻我忽然驚覺，所謂母女一場，原來就是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而我終究要學會在回憶的塵埃里獨自清掃。

去年秋天，在同學聚會上遇見了當年的白襯衫少年。他的鬢角已染霜色，說起北方的風沙時，眼里閃過一絲蒼涼。我們坐在咖啡館里，隔著二十年的光陰相對無言，忽然發現曾經以為的海誓山盟，不過是青春里一場倉促的戲碼。那些曾讓我們肝腸寸斷的愛恨，如今都成了茶余飯后的淡笑。

樓下的張叔，每天都會在黃昏時坐在長椅上，對著手機里老伴的照片發呆。他們相守五十年，卻在去年陰陽相隔。有次我問他會不會覺得孤單，他望著天邊的晚霞說："她就像落在我肩上的一片雪花，化了之后才知道，原來所有的相聚都是暫時的，離散才是永恒的宿命。"

三、暮年的觀潮者：在空無里遇見自在

最近常去岳麓山的古寺里靜坐。檐角的銅鈴在山風中輕響，驚飛了幾只覓食的麻雀。寺里的老和尚說，世人皆困于"相"，卻不知"相"由心生。就像春日里的櫻花，開時絢爛如霞，謝時零落成泥，若執著于花開的美好，便會為花落而悲戚；若懂得花開花落皆是自然，便能在凋零中看見另一種圓滿。

前天幫女兒整理舊物，翻出了那把落滿灰塵的篦子。指尖撫過細密的齒縫，忽然想起那個被虱子擾亂的清晨。女兒趴在洗手臺上打哈欠，陽光穿過窗欞，在她發間織出金色的網。原來愛從來都不是占有，而是那些具體而微小的瞬間——是遞過去的一杯溫水，是雨中傾斜的傘面，是深夜里留著的一盞燈。

昨夜又夢見了湘江。月光下的江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銀。我看見年少的自己站在岸邊，眼里盛滿了對遠方的渴望；又看見中年的自己坐在船頭，任江風拂過滄桑的臉龐。忽然明白，生命就是一場不斷放下的旅程，我們曾在愛里執著，在恨里掙扎，最終都要學會在得失之間云淡風輕。

巷口的梧桐又落了葉，掃地的阿婆把枯葉聚成一堆，燃起的青煙里有歲月的味道。她佝僂著背往家走，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所謂不困于情，不是心如死灰，而是學會像看待落葉一樣看待聚散——它來了，就坦然接受；它去了，就從容告別。就像這暮春的雨，打濕了衣襟，卻也滋潤了大地。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可我更愿意相信，情愛是一場真實的幻夢。我們在夢里哭，在夢里笑，在夢里歷經滄桑，最終在夢醒時分，看見自己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如玉的靈魂。就像湘江的水，無論流經多少曲折，終會歸入大海的懷抱；而我們的心靈，在穿越了情海的波瀾后，終將抵達自在的彼岸。

此刻，雨停了。窗外的玉蘭開得正盛，花瓣上的水珠晶瑩剔透，像極了那些留在記憶里的愛與歡喜。我知道，它們終會隨著時光蒸發，卻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片濕潤的土地，讓我在每個風起的日子，都能聞到生命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