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安排
>小舅在肝癌晚期堅持親手操辦自己的后事。
>他精確計算酒席桌數、豬肉斤兩,連扎紙人的工匠都親自指定。
>母親探望時,他挽留說:“別走了,我大概就這兩天。”
>次日深夜,他用褲帶把自己掛在院中的棗樹枝上。
>二十年后我才懂,他連死亡的方式和時辰都提前安排妥帖。
>只為不讓我們這些“沒經歷過事”的年輕人,看見他最后被病魔撕碎的模樣。
記憶深處,小舅的面容總在笑,眉眼舒展,聲音洪亮,像村口那棵最繁茂的老槐樹,永遠蘊藏著蓬勃的生命力。我小時候尤其愛黏著他,他蹬著那輛哐當作響的“永久”牌自行車,后座載著我,沿著蜿蜒的土路飛馳,追逐遠方火車拖長的鳴笛和煙柱,風呼啦啦灌滿我的衣襟和小舅洗得發白的舊襯衫,笑聲被風扯得細碎,撒了一路。那時我以為,小舅胸膛里那顆心,定是鐵打的,永不知疲倦。
直到那個濃重消毒水氣味揮之不散的午后。我跟隨母親踏入病房,腳步瞬間被無形鉛塊拖住。病床上那個蜷縮的人形,骨頭上仿佛只松松垮垮地蒙著一層灰黃的皮,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口枯井,唯有眼神深處,還倔強地殘存著一點微弱、卻異常清醒的亮光,像風中搖曳的殘燭。那是被肝癌啃噬了數月的小舅。母親別過臉,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指甲深深掐進我稚嫩的掌心,留下幾個慘白的月牙印。
“大哥,你坐。”小舅的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字字清晰。他枯瘦如柴的手吃力地拍了拍床沿。大舅眼眶通紅,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依言坐下,背脊卻繃得筆直,仿佛正承受著千鈞重壓。
“后頭的事,我得跟你再對一對。”小舅的語調平直得如同在商議一件尋常農事,目光卻銳利地投向大舅,“席面,三桌夠了。都是近親,擺多了浪費。”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開始一項項細數,“豬肉,算上廚子,二十斤頂天了。請村東頭的老王師傅來掌勺,他手藝穩當,份量也實誠。唱道的,還得是劉道士,他唱腔正,調子熟。扎匠呢,就找李拐子,他扎的紙馬結實,屋架子也牢靠……”
病房里靜得可怕,只有小舅那精確到斤兩、人選的低語在回蕩,像一把冰冷的刻刀,一下下鑿在人心上。大舅猛地低下頭,一滴渾濁滾燙的淚,終究還是重重砸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老幺……”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這些……這些你甭操心,孩子們……孩子們都大了,有他們呢……”
“大?”小舅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扯了一下,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更像是對某種既定現實的無奈確認,“他們才多大點?肩膀頭嫩著呢,沒經過事。”他頓了頓,視線越過低矮的窗欞,投向外面明晃晃得有些刺眼的陽光,聲音輕得像嘆息,“我自個兒走的路,還是我給他們安排妥當為好。省得到時候,慌了手腳。”
這精確到近乎冷酷的“安排”,像沉重的碾子,無聲地碾過病房里每一個人的心。我那時懵懂,只覺一股巨大的、無形的難過堵在喉嚨口,沉甸甸地墜著,幾乎無法呼吸。
母親強忍著留下照顧了幾天。小舅的精神竟似回光返照,甚至能在人攙扶下,拖著沉重的軀體在病房里挪動幾步。母親見狀,稍許松了口氣,便開始收拾她帶來的那個褪了色的藍布包袱,打算回家一趟。
“二姐,”小舅的目光越過母親忙碌的手,落在她臉上,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你別回去了。”
母親的手頓在半空,愣了一下,隨即寬慰道:“嗨,看你這兩天精神頭還行,家里豬還沒喂,雞也得管管,我回去瞧瞧,明兒一早就趕回來。”
小舅緩緩地、極輕微地搖了搖頭,那深陷的眼窩里,平靜得像無風的古井:“不,別走了。我估摸著……也就這兩天的事了。”他的語調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結論。
母親只當他是病中格外依戀親人,心中酸楚,卻還是溫言安慰:“凈瞎想!你好好歇著,我快去快回。”她匆匆打好包袱,又細細叮囑了我幾句“聽舅話”,便轉身出了病房門。那扇舊木門在她身后“吱呀”一聲合攏,隔絕了屋外的陽光,也隔絕了小舅投向門口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種塵埃落定的安然。
次日,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著整個村莊。我睡在病房角落那張臨時搭起的小竹床上,不安地翻來覆去。后半夜,一種尖銳的、源自本能的悸動猛地將我扎醒。窗外,死寂無聲,連慣常的蟲鳴都消失了,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虛空。
我鬼使神差地爬下床,赤著腳,悄悄推開病房那扇虛掩的木門。清冷的月光像水銀一樣潑灑在小小的院子里,將一切都照得慘白、清晰,帶著一種非人間的寒意。
院子中央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棗樹下,一個模糊的人影懸吊著,隨著夜風,極其輕微地晃蕩。
月光勾勒出他瘦削到脫形的輪廓,腳下是踢翻的小木凳。那條他日常束腰的、洗得發白的舊褲帶,此刻像一道殘酷的判決,緊緊勒在老棗樹粗糲的枝椏上,也勒斷了他與這人世最后一絲微弱的牽連。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臟在死寂的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回響。
二十載光陰,不過指間流沙。我也早已不再是那個懵懂無措、只會被巨大恐懼攫住的孩子。生活的重量一次次壓下,我學著像小舅當年那樣,笨拙卻努力地挺直脊梁,試圖為家人撐起一方安穩的天空。那些他曾精確計算過的斤兩、精心挑選的人選、反復核定的細節,如同無聲的教誨,在歲月長河里沉淀,終于顯露出它們沉重而清晰的輪廓。
又是清明,冷雨如絲。我獨自撐著傘,佇立在小舅的墳前。粗糙的石碑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碑上他的名字,一筆一劃,深深刻進冰冷的石頭里,也刻進時光深處。
細雨無聲地浸潤著腳下的泥土,也浸潤著眼前冰冷的石碑。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粗糙冰涼的刻痕,仿佛跨越二十年的漫長光陰,終于觸碰到了小舅那顆深藏于枯槁病骨之下的心。
原來他當年在病榻上,用枯槁手指掐算的,遠不止是那三桌酒席、二十斤豬肉,或是劉道士的唱腔、李拐子的紙扎手藝。他早已將死亡本身,納入了那場精密而決絕的“安排”之中。他算準了母親離開的時機,算準了那個萬籟俱寂的深夜,甚至算準了老棗樹那根承重的枝椏和他腰間那條舊褲帶的韌性。
他像收拾一場最后的宴席,連自己離席的時辰和姿態,都一絲不茍地安排妥帖。
只為護住我們這些他口中“肩膀頭嫩”、“沒經過事”的晚輩,不必目睹生命被癌魔撕咬、蠶食至最終那最不堪、最狼狽的殘骸。他用褲帶勒斷的,不僅是自己的氣息,更是橫亙在我們眼前、那幅名為“病痛折磨”的殘酷圖景。
“小舅……”我的聲音被冰冷的雨絲和更沉重的哽咽堵在喉嚨里,只有滾燙的液體毫無阻礙地沖出眼眶,混著雨水滑落。這遲來了二十年的頓悟,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石碑無言,只有雨絲落在傘面上沙沙作響,如同歲月深處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那根懸掛過他生命最后重量的棗樹枝,在記憶的寒風里,依然微微晃蕩。我凝視著碑上簡樸的名字,仿佛看見小舅自己親手刻下的句點——圓整、干凈、不容置疑。
這世間告別千千萬,有人纏綿病榻,有人猝然長逝。他卻選擇在意識尚且清明的時刻,自己解開了那條褲帶。這究竟是一種對失控深淵的先知先覺,還是對生命尊嚴近乎嚴苛的守衛?二十斤豬肉的數字早已模糊,但那份將死亡納入職責清單的冷靜,卻在我心底刻下了永久的問號。
若命運遞來相似的劇本,我們是否真能如他那般,親手為終章寫下精確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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