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仙戲與梨園戲在八閩大地扎根生長數百年,是承載宋元南戲千年遺韻的重要載體。作為“中國戲曲活化石”,它們保留著獨特的聲腔體系、程式化表演方式和深厚的文化內涵,串聯起中國戲曲藝術發展演變的歷史脈絡。然而,在現代社會的沖擊下,“藝隨人走,人散藝絕”的危機不斷加劇,人才斷層困境成為橫亙在基層珍稀劇種傳承之路上的首要阻礙。
當古老劇種在時代更迭中艱難求生,深入基層開展田野考察,成為洞悉其傳承生態、探尋守護方法的關鍵途徑。本期聚焦福建莆仙戲與梨園戲的當代傳承狀況,作者通過實地走訪、深度調研,將兩個劇種的生存境遇置于時代背景下進行比較分析,旨在揭示其傳承路徑的共性與差異,探索符合當代需求的活態傳承模式。
我第一次走進莆田開展田野調查,是在2000年夏天。在幾個月時間里,陳紀聯、謝寶燊、鄭懷興、鄭文金等多位莆仙戲研究專家和藝術家,給當時還是學生的我以極為重要的學術啟發,也點燃了我對這個古老劇種的研究熱情。從那時至今的25年里,我與莆田市、仙游縣文化主管部門及莆田市莆仙戲劇院、仙游縣鯉聲劇團頻繁交往,莆仙戲成為我最割舍不下的學術牽掛。特別是2015年,我帶領戲曲研究所師生集體走進莆田,真正領略了莆仙戲的藝術之美與文化之美。在當時的座談會上,楊美煊、黃寶珍、陳紀聯、鄭懷興等專家提出諸多戲曲生存問題,讓人在盛贊莆田戲曲文化之盛時,也對莆仙戲的生存危機深感憂慮。
莆田市莆仙戲劇院《狀元與乞丐》劇照
(作者2015年調研時拍攝)
仙游縣莆仙戲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千里送》劇照
(作者2015年調研時拍攝)
今年,我再次組織戲曲研究所同仁開展福建古老劇種調研,此前提到的諸位先生均已在近年離世。如今莆田、仙游兩地剩余的莆仙戲代表性專家和藝術家數量稀少,大部分已至鮐背之年,而由于劇種藝術曾出現嚴重的傳承斷層和技藝流失,60至80歲的研究者和傳承者更是寥寥無幾。
一
莆仙戲是一個極易被人“誤解”的戲曲劇種。2017年全國地方戲曲劇種普查結果顯示,在莆田市四區一縣不足320萬人口的生態空間中,莆仙戲的各類戲曲院團和民間班社達123個,此外,演唱莆仙戲的木偶戲班社亦有百余個。大量院團班社和繁盛的民間演出,極易讓人認定莆仙戲擁有旺盛的存續力。但事實恰恰相反:莆仙戲的核心文化藝術特質,如古老南戲藝術遺存、曲牌體結構、表演科介體系、傳統經典劇目等,在數以百計的院團及其舞臺演出中幾乎完全缺失。這些院團除保留相似的曲調和些微表演形式外,其承載的藝術內容與“莆仙戲”已呈現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戲曲形態。而真正傳承傳統莆仙戲的藝術力量,目前僅有莆田市莆仙戲劇院、仙游縣鯉聲劇團兩個院團的總計百多位演職人員,以及少數具備傳承能力的老藝人。莆仙戲的生存狀態并非“良好”,而是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莆仙戲樂隊中的壓鼓獅
(作者2015年調研時拍攝)
莆仙戲同時也是一個極難讓人“理解”的戲曲劇種。20世紀50年代,戲曲研究學者劉念茲先生深入福建、浙江等地,結合對莆仙戲、梨園戲的調查,完成《福建古典戲曲調查報告》,后又著有史論著作《南戲新證》,極大拓展了學界對中國戲曲最早形態的認知。經戲曲理論界數十年研究,莆仙戲、梨園戲作為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兩個劇種,這一文化認知已成為定論。莆仙戲的價值正源于其古老性。例如,其保留的音樂曲牌中有近百支與唐宋大曲、詞調直接相關;擁有以鑼、鼓、吹為核心的宋元戲曲樂隊編制,并保留著篳篥、沙鑼等唐宋音樂戲曲樂器形制;沿用直接沿襲宋代雜劇的“靚妝”行當稱謂;特別是它存有超過80部與明代《南詞敘錄》所載同名的南戲劇目,如《王魁》《蔡伯喈》《張洽》《目連尊者》等,這些劇目與戲曲史早期作品高度相似,這成為其被視作戲曲“活化石”的重要原因所在。
仙游縣莆仙戲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目連尊者?花園罰誓》劇照
但莆仙戲的價值遠不止于此,其內涵遠未得到充分的研究與挖掘,仍需要社會進一步的理解與認識。事實上,莆仙戲完備的藝術體系全面承載了中國戲曲自南戲以來近千年的藝術構成元素。例如,在其“大題三百六,小題七百二”的千首以上粗細曲牌基礎上,發展出板式變化的結構;在其完整的器樂組織和300多套鑼鼓經基礎上,構建了更為豐富的樂隊編制與藝術表現形式;在其“七子班”的行當規制下,行當藝術隨時代調整拓展,表現力更趨豐富;截至20世紀50年代,在其宋元南戲劇目基礎上,已累積超過5000部劇目……這些由中國戲曲起源衍生出的龐大體系結構,不僅是千年戲曲成長歷程的濃縮,更與千年文化交相滲透,成為唐宋以來中國文化交融演進的縮影。戲曲理論家郭漢城先生曾評價:“莆仙戲的價值等同于中國文化、中國戲劇的價值。一定要保護、搶救莆仙戲這個唯一全面保留宋元南戲影響的古老劇種。”此論堪稱的論。
莆田市莆仙戲劇院2025年5月3日基層民俗演出系列(梅花獎得主黃艷艷等主演)
其實,面對莆仙戲的藝術遺存,任何高度的評價都不為過。尤其是將中國戲曲置于人類文化的多樣化創造中,莆仙戲的表演體系足以彰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獨特創造性。在莆仙戲藝術中,以“傀儡介”為核心的表演藝術價值尤重。所謂的“介”,即是莆仙戲、梨園戲承襲早期南戲、甚至唐宋以來戲劇表演的科介動作體系;所謂的“傀儡”,即莆仙戲諸行當的動作體系均取法于傀儡戲的表現原則。生行的“三步行”“拖鞋拉”、旦行的“蹀步”“千金墜”、丑行的“七步遛”“七步顛”、末行的“三節彎”、貼行的“魁斗吊”、靚妝的“挑步”“搖步”“扛肩”等等特色科介,以及諸行當對應于喜、怒、哀、樂等情緒,而在手、肩、身、步等體態姿勢上形成的動作形態,都體現著人模仿傀儡的韻律節奏,展示著戲曲藝術從傀儡偶戲向人戲發展過程中的特殊形態。莆仙戲的“傀儡介”、梨園戲的“十八步科姆”以及潮劇、四平戲等南戲古老劇種所共有的科介系統,與昆曲、京劇、梆子、高腔、采茶、花鼓諸聲腔劇種的表演法則迥然有別,承載著中國戲曲成熟之初時的美學理想和藝術范式。而在這些南戲劇種中,莆仙戲無論是體系的完整度、豐富度,還是美學的成熟度、細膩度,都遠超其他劇種。從這個角度而言,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戲曲文化中,莆仙戲堪為百戲之首、國之重寶。
仙游縣莆仙戲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2025年演出《鳳儀亭》劇照
二
作為這樣的文化藝術遺產,莆仙戲在當代面臨的生存危機是顯而易見的,莆仙戲“傀儡介”體系的教學傳承和創作轉化更是難中之難。
從院團傳承角度而言,大量民營院團和民間班社完全忽略劇種獨具特色的藝術體系,即便戲校畢業的青年人才訓練有素,一旦走入基層,身上所學的科介藝術也難以呈現,大多前功盡棄。
莆仙戲各行當展示
(作者2025年調研莆田藝術學校時拍攝)
莆田市莆仙戲劇院和仙游縣鯉聲劇團兩個專業院團,在21世紀以來的文化體制改革中經歷諸多變化。以莆仙戲劇院為例,2011年實行企業化管理、市場化運作,成為福建省戲曲院團改革的典型個案;2016年莆田市設立“莆仙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以財政撥補方式核定編制30名,彌補企業管理中出現的諸多問題;2023年,傳承保護中心更名為“莆田市莆仙戲非遺保護傳承中心”并加掛“莆田市莆仙戲劇院”牌子,核定編制50名,擴大莆仙戲的傳承范圍。即便如此,劇院在編人員工資核補比例尚未確定,工資及五險二金未納入市級財政預算,2024年經費缺口超過500萬元,2025年預計缺口超過750萬元。
莆田市莆仙戲劇院在2025全國南戲展演
演出《張協狀元·中途遇難》
有著73年建團歷史的仙游縣鯉聲劇團,在體制改革中更名為“仙游縣莆仙戲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生存發展局面更為窘迫。面對民營劇團更好的職業待遇,兩個院團青年人才跳槽至民營院團的現象屢見不鮮,后繼人才隊伍極不穩定,在職業待遇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僅靠事業留人、感情留人,吸引力明顯不足。
仙游縣莆仙戲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2025年演出《百花亭》劇照
從莆田藝術學校教育角度看,目前藝術類院校莆仙戲表演專業教學面臨招生難、畢業生流失嚴重的問題,社會對莆仙戲演員的職業認同不足,學校的教育目標與學生就業去向,亦難與專業院團形成良性銜接。師資短缺成為制約莆仙戲表演專業發展的最大難題:處于教學一線的祁玉卿、陳美英等老師都年過耄耋,已無法頻繁授課;科介教育、劇目教育的專業度,更是年輕主教老師難以充分展現的,尤其莆仙戲客觀存在的莆田、仙游兩地藝術風格差異,讓表演專業教學難以有效推進。莆仙戲面臨“教育兩頭難”——專業老師少而傳授不足,后繼學生少而承續不足;“職業兩頭難”——專業院團待遇低,民營院團傳統少。這些困境一再警示:莆仙戲完整的藝術體系正在加速消失。倘若莆仙戲失去獨具特色的藝術內核,其藝術價值、文化價值又從何談起?
莆田藝術學校莆仙戲科步展示
(作者2015年調研時拍攝)
三
與莆仙戲的傳承困境相比,泉州梨園戲的生存發展條件明顯優渥得多。事實上,梨園戲傳統經典劇目已基本實現向青年一代的傳承,這既得益于梨園戲自20世紀50年代起漸次完成劇種藝術的挖掘、整理和記錄工作,也得益于梨園戲幾代老師父們確立了有效的傳承機制——上代老師通過合作共傳的方式,將每出戲的藝術經驗完整傳續給后繼人才。因此,借助文旅融合的藝術探索,梨園戲的青年演員適度嘗試時尚表達,借以解放身體、參悟藝術,最終堅守梨園戲傳統。當然,梨園戲并非沒有危機:身為“天下第一團”的福建省梨園戲傳承中心(福建省梨園戲實驗劇團),在閩南地區獨此一家,其藝術傳承必然會在劇種領軍者、劇團后繼者、文化主管者、文旅受眾者的意志間有所偏移,也必然會因劇團唯一性而缺乏可對比、可參考甚至可競勝的參照,難免會在傳統與時尚、傳承與創新、藝術與文旅的平衡中出現方向性偏失。
梨園戲《陳三五娘》
從2023年開始,梨園戲表演藝術家曾靜萍倡導相關各方連續3年開展“全國南戲展演暨海絲泉州戲劇周”,在中國戲曲多元劇種的優秀表演藝術格局中,彰顯莆仙戲、梨園戲、泉州傀儡戲等南戲劇種的藝術體系,并設立“古劇有約”環節,專門鼓勵與資助古老劇種青年傳承人挖掘傳承傳統折子戲。在今年的活動中,莆田市莆仙戲劇院傳承演出的《張協狀元·中途遇難》、仙游縣鯉聲劇團傳承演出的《鳳儀亭會》如期上演,從老藝人身上挖掘的作品足以彰顯莆仙戲古老的藝術魅力。然而,曾靜萍扶持莆仙戲傳承者挖掘藝術遺產的行動,顯示出與泉州相鄰的莆田市文化主管部門和藝術從業者,仍缺乏對莆仙戲藝術遺產足夠的自信與認知,尚未充分認識到老藝人復排傳承一部經典折子戲,將為劇種帶來多大的藝術資產和文化價值。
仙游縣莆仙戲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演出的《鳳儀亭會》劇照
莆仙戲、梨園戲這兩個傳承近千年的古老劇種,在全國348個劇種格局中是不可缺失、不可再造的文化遺產。完整挖掘、整理、研究、保存和推廣它們的藝術體系,是當前劇種保護工作的第一要務。對這樣的劇種,完全不必苛求新創作品或時代創新,能夠精彩再現其曾經記錄在案的經典藝術,就足以讓劇種的千年傳統有所綿延,就足以告慰前輩、傳示后世。
莆仙戲《踏傘行》
當然,兩個劇種的傳承院團在新中國70多年里創造了諸多藝術奇跡,從《團圓之后》《春草闖堂》《陳三五娘》到《新亭淚》《秋風辭》《狀元與乞丐》《節婦吟》《董生與李氏》《踏傘行》等,優秀創作與寶貴傳統交相輝映。莆仙戲、梨園戲70多年傳承與創作的基礎,都源于堅實的劇種藝術體系——莆仙戲數十出經典折子戲、南戲古老劇目及莆田仙游兩種演劇風格,梨園戲上路、下南、小梨園及其“十八棚頭”劇目均得到有效傳承,這是兩個劇種實現時代創新的根基所在。
梨園戲《董生與李氏》
如今,面對數量有限的傳承隊伍與急劇變遷的文化生態,從國家到省市縣的各級文化主管部門更需為這些古老珍稀劇種量身籌謀:將有序傳承和遺產整理置于發展首位,將人才培養和譜系傳承作為工作核心,讓劇種及其傳承群體得到精心呵護,實行“一團一策、一劇一策”,甚至“一戲一策”,創造良好的生存環境與藝術條件,這才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高度負責的態度與作為。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所長、中國戲曲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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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來源:《文藝報》2025年5月30日7版
微信編輯:楊茹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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