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白勞
初秋的銀杏葉鑲著金邊,在開放公園里鋪開一片斑駁的光影。社保咨詢臺前,“紅馬甲”姑娘正將一份宣傳冊遞給面前結巴的年輕人:“同、同學,進、進過局子的人…為什么找工作這么難?”
“關鍵要調整心態。”志愿者指尖在“刑滿人員幫扶政策”上點了點,“說白了自己得先看得起自己。”她注意到對方指節上如蚯蚓般盤踞的舊傷疤,聲音放軟了些:“要不先填個表?”
這時年長的負責人插話:“紅橋市場新設了特殊群體就業中心。”見年輕人眼睛倏地亮起來,又補充道:“不過位置偏,得往水產區后巷找。”那聲音仿佛被秋風卷起的落葉,輕飄飄地落下,只余下一點微茫的余音。
三天后,楊成蹲在褪色的“培訓中心”招牌下啃燒餅,燒餅干硬,他費力地咀嚼著。導航將他引到這片正在拆遷的街區,周遭樓房半身傾頹,空洞的窗框仿佛無數只失明的眼睛,茫然凝望著他。空氣中浮游著灰塵,嗆得人喉嚨發癢。老北京面館的吆喝聲穿透塵埃,固執地扎進這片荒蕪里:“兩位里邊兒請——”青花海碗在他面前“咣當”落下,七色菜碼在蒸騰白汽里鮮亮得刺眼,這鮮亮反而襯得他周遭更加灰暗。楊成低頭看看自己沾滿塵土的鞋面,又抬頭望了望面館里熱氣騰騰的景象,仿佛隔著一道無形而厚重的墻。
社區電話來得比預期快。當聽到“公共廁所保潔員”時,楊成把手機夾在肩頭,空出手系緊散發尿騷味的膠鞋。這份工作有套精密算法:每半小時必須拖地一次,否則巡查員會從1800元工資里扣罰金;而消毒水用量若超標準,成本又得自己貼補。他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困在這方寸之地,在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和污穢之間艱難輾轉。每日里,拖把與瓷磚摩擦的聲音單調重復,恰如他內心深不見底的沉默。
深冬的某個凌晨,寒氣砭骨,他在隔間發現昏迷的醉酒女孩。女孩睫毛膏暈成黑霧,破碎的囈語如同夢魘里掙扎的蝴蝶:“阿蘭…阿蘭……”這名字帶著某種微弱的重量,悄然墜落在楊成的心底。后來楊成才知道,那晚欺辱她的客人正是某家建筑公司老板——這人三年前因暴力拆遷上過新聞。楊成凝望著窗外清冷徹骨的寒星,一顆心仿佛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淵,他感到一種切膚的無力,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在冰冷現實之上。
歌廳霓虹燈牌“金悅匯”三個字缺了筆畫,楊成現在每天要擦拭它兩次。自從接手這個瀕臨倒閉的場子,他把監控探頭增加到23個,卻撤掉了所有包廂門鎖。“文明唱歌”的熒光橫幅在昏暗里幽幽亮著,保安制服也換成了挺括的白襯衫。這并非什么改頭換面的奇跡,只是盡力在濕滑的沼澤里,鋪下幾塊踏腳的石頭。
一個尋常午后,日光被厚重的窗簾濾成了朦朧的昏黃。楊成正在前臺專注地擦拭那缺了筆畫的霓虹燈牌,身后響起一個聲音:
“老板,有……有招工嗎?”
他回頭,門口站著的正是那晚的女孩阿蘭,只是眉眼間不再有驚惶的霧氣。她遞過來一本證件,封皮嶄新:“我……考了社工證。”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新生的篤定。
楊成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那本嶄新的證件上,又緩緩抬起,迎上阿蘭清澈而堅定的眼睛。他手中的抹布停在冰冷的霓虹燈牌上,那個殘缺的“金”字,仿佛忽然被一種無形之物注滿,在黯淡的光線里,竟也透出某種微弱而倔強的暖意來。
楊成接過那本嶄新的社工證,封面微微反著光,照亮了阿蘭眼中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他沉默片刻,將抹布輕輕擱在柜臺上,沾滿灰塵的指腹在那鮮亮的證件封面上留下一個模糊的印痕。“阿蘭……”他頓了頓,似乎想確認這個名字的重量,“你熟悉這里嗎?……熟悉人心里的暗處?”
阿蘭點點頭,目光掃過那些敞開的包廂門,聲音不大卻清晰:“正因熟悉黑暗,才更想點一盞燈。”她的視線落在楊成身后的霓虹燈牌上,“那‘金’字少了一筆,像不像我們這些人?”她嘴角牽起一個微弱的弧度,“可它不還在亮著嗎?”
楊成怔住了。長久以來,他只想用監控和敞開的門驅散角落里的污穢,如同擦拭一塊永遠擦不亮的舊招牌。阿蘭的話,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旋開了他心中銹蝕的門鎖——殘缺本身,原來也可以是存在的證明。他再次望向那塊缺筆少畫的霓虹招牌,那歪斜的光,竟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倔強與生機。
出路原來并非坦途,它不過是殘缺生命彼此照見、相互支撐著,在逼仄人間投下的一點倔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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